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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張起仁的牢房出來,周興命令禁卒繼續點亮這間屋子裡的燭光,使之看上去像還有人在裡面審訊,接著便腳不點地地退出了大理寺獄,甚至還沒來得及把二人的對話整理成一篇文筆通順的判書[1],就先悄悄把這紙文書交給了裴源。
裴源的目光比周興的鞭子還要冷:“你為什麼不先交給張公,他才是大理寺卿。”
周興神情嚴肅得煞有介事:“我認為張公處理此事可能會有偏頗,而太子是皇後的嫡子,她一定會公正地處理此案。”
裴源不禁冷笑一聲:“難道不是因為張公的舉薦比不上皇後的提拔?”
周興但嘿嘿一笑,也不答話,裴源的話雖然尖刻,但刺不破他城牆厚的臉皮。
裴源見他老道油滑,便換了個問題:“你怎麼知道要找我?”
裴源的確是太子身邊最親密的侍從之一,但周興知道,他就是一把武後賜給李弘的佩劍,劍鋒在李弘手中,自然可以無往不利;但劍柄始終操在武後掌心,現在要他調轉一頭剖向李弘的心口,他一樣會毫不猶豫地展示自己數年來被宮廷生涯磨礪出來的鋒芒。
但面上依舊是奉承討巧的笑:“我等小輩,自然無緣面見皇後,思來想去,唯有小將軍您剛正不阿,所以請您跑這一趟,萬不能使無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吶。”
裴源再三試探過,確認這個張文瓘的舊部的確是有心投誠,才接過這紙足以定局的紙,朝周興淡淡一笑。
“我會照實稟告皇後。”
等裴源一騎飛塵踏馬而去,周興才收起臉上僵硬的笑容,舉著袖子擦了擦發際的冷汗。
裴源的問題雖然刻薄,但也非常現實,他早已在心中千回百轉想了不知道多少次,得出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就連聖上都數次想要提拔他而未能成功,就是因為禦史大夫們的阻攔,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即將垮臺的張文瓘,實在不是可靠的人選。
在這個二聖臨朝的局面下,唯一能夠將他從這件也禁錮著他的牢獄中拯救出來的,也只有武後一人而已。
他確信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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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決心已定的周興不同,擺在吳議面前的,是一沓陳舊的信紙。
泛黃的邊緣證明瞭它們所積攢的年歲,而上面蒼勁有力的筆跡則證明著其主人的名字——鄱陽郡王李素節。
吳議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怎麼盼也沒有盼來的袁州來信,會在這麼一個離奇的場合,經由兩個身份高貴的小孩,交到自己手中。
“袁州萬事皆安,唯有璟兒時常思念你,以至寢室難安……”
“聞吳公嫡子栩入張公門下,而你入沈公門下,此事頗有蹊蹺,你萬要留心……”
“長安路途遙遠,鴻雁常斷,但能有一二字來,也可叫我安心……”
吳議一字一字認真讀著這些遲來的信件,過往兩年欠下的掛念都在這一刻到賬,他心中一時百味陳雜,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李璟替他開口免除了這個尷尬:“議哥哥,你放心吧,父親母親和弟弟妹妹們都很好,只是一直收不到你的來信,所以有些焦急。直到我來長安之後,連我寫的信也時常有失,他們也才起了疑心。”
“可是這些信為什麼會在張博士的宅邸中被搜出來呢?”太平歪著頭,連紙上的字也認不全,只隱約察覺出此事的異樣。
吳議苦笑一聲,當時他就懷疑素來謹小慎微的吳績如何肯幹出這種開罪張起仁的事情,原來倒是吳績和吳栩替張起仁背了黑鍋。
“議哥哥,連孔夫子都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張博士都這樣對你了,難道你還要替他遮掩罪狀嗎?”
李璟都快急死了,張起仁幾乎是以自爆的方式替武後扳回這一城,在這個節骨眼上,吳議再不肯實話實話,就等於把自己拉去給張起仁陪葬。
吳議放下手中的信紙,深深望著眼前這個神色焦急的孩子,不徐不緩道:“他當日把我推向沈寒山門下,就是怕今日之事牽連到我,若要報德,我該怎麼做呢?”
“可是……”太平卻突然插嘴進師徒的對話中,“如果他當時是預料到了這一天,為了保護你才把你推到沈太醫的門下,那你現在這樣,不就是辜負他的期望了嗎?”
吳議神色猛然一震,突然想起當日在張府的時候,張起仁那番殷切期望的神色和發自肺腑的交代,那並不是虛與委蛇的假話。
“是啊。”李璟見他神色松動,趕緊道,“張博士不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嗎?”
吳議追溯起那一天張起仁的一言一語,終於讀懂了這位老博士當日的話外弦音,他希望吳議做一個知恩圖報的人,把他的恩惠回報於他的主子。
那不是李弘,而是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