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自覺地抓起手中的酒杯,含笑地向身旁人敬了一杯酒。
“朕都老了,皇後還是明豔如初。”
武後接過他手中的酒杯,含嗔帶喜地一笑:“陛下真是醉了……”
“皇後娘娘。”武後還沒說完,屏風後忽地閃出一個精瘦高挑的青年,服服帖帖地半跪在側,低聲道,“臣有事回報。”
一直笑眼眯眯的王福來將拂塵一掃,貼過去將他攔住:“裴小將軍,娘娘和陛下宴飲正歡,您,要不也先下去吃杯酒,暖暖身子?”
裴源的眉毛還掛著細細的霜雪,挑起一絲頗無情的弧度:“抱歉,臣不敢隱瞞。”
“你……”王福來恨不得也豎起眉毛,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實心眼,沒見著陛下和娘娘正熱乎乎地說著話嗎?
“無妨,裴將軍匆匆趕來,必有要事。”武後將手中杯子輕輕放下,向裴源招了招手。裴源立即附耳上去,如此這般將情況簡略一說。
武後聞言,莞爾一笑,並不著急回複他,反將面前一個青瓷浮花的杯子斟滿一杯淡黃飄香的美酒,遞給年輕的小將軍。
“王福來說的也是,宮外想必很冷,裴小將軍先吃酒熱熱身子吧。”
裴源恭恭敬敬地接過酒杯,一動不動地捧在胸前。
“你這孩子……”武後朝李治無奈一笑,“陛下你瞧瞧他,哪裡學會他父親半點精明。”
李治瞥他一眼,淡笑道:“你不說,朕倒忘了,裴居道最是個能幹人,生個兒子卻老實。”
裴源楞楞地望著相視而笑的帝後:“臣……”
“陛下這是誇你忠厚,好了,去你父親身邊坐下。”武後淡淡掃他一眼,眸中含著凜冽的笑意,“吃好喝足,才好替本宮好好照顧太子,明白嗎?”
裴源神色一震,幾乎要握不住小巧玲瓏的酒杯,忙不疊地退下到宴席中。
“太平和弘兒又出去胡鬧了。”武後幾乎把唇貼在李治的耳邊,盈盈淺笑,“左不過月兒在胡鬧,纏著她哥哥,弘兒又是最慣著月兒的,要論能折騰,誰還比得過咱們家那個小調皮鬼呢!”
李治歪著頭半醉半醒著聽著,聽到“咱們家”三個字,亦不由上揚了唇角。
他問:“裴源火急火燎地趕來,是不是弘兒出什麼事了?”
“兩個孩子走散了。”武後倒並不隱瞞自己的丈夫,似是無奈,又似是嘆息,“陛下放心,裴源這孩子辦事踏實,就是心眼太實誠了——不過不實誠,陛下也不讓他跟著太子了。”
說罷,展顏一笑,明眸如珠,雙靨生花。
許是笑太多了,也許是臉上的脂粉脫落了些,李治竟也隱約瞧見她眼角漁網似的細紋,明眸裡面分明藏著許多別的話,笑靨裡也多少帶了點矜持束己的禮制。
武後瞧他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不由撫了撫自己的鬢角,笑容淡去:“陛下可是看見臣妾臉上的皺紋,還是發髻裡的白發?”
李治恍然地搖搖頭:“朕瞧見你為朕操持家務,母儀天下的辛苦。”
武後一怔,似乎完全沒料到這個回答。
“我還以為陛下怪我對孩子們看得太緊。”
她眼裡閃過一絲溫軟柔情,旋即被一種固執的堅定所取代:“太平那個樣子胡鬧,她哥哥們又年輕不懂事,陛下為國事終日操勞,臣妾只想做好一個母親的職責。”
說罷,又似自嘲般赧然一笑:“臣妾出身低微,又是繼後,天下對我的反對,恐怕比對我的支援多得多,可有陛下剛才那句話,臣妾覺得悠悠之口都不重要了。”
李治見她說得動容,心裡也似一池秋水攪亂。
他何嘗不知道皇後完美妝容下是怎麼一副漸漸衰老的容顏。
何嘗不知道她在子女甚至他自己身邊安插了多少明探暗線。
何嘗不知道她為這個至尊無上的皇室家族付出了多少年華和心血。
他悄悄握住長袖中那雙有些冰涼的手,數年的養尊處優也沒有磨去那掌心上略顯粗糙的薄繭,全沒有一個久居深宮的貴婦人該有的細膩柔軟。
薄繭上面紋路交錯,有一條是淺淺的疤,聽說是她在寺裡劈柴時不小心豁到的,還有一條是替他整理書簡時被竹篾割傷的,當時兩人還打趣說韋編三絕的功夫也不過如此了。
最深的那條,是封禪途中遇襲,她生生用柔弱的一雙手替他擋了一劍。
往事歷歷在目。
李治的雙眼不覺濕潤。
“朕明白。”
他與自己的妻子十指相扣,掌心相對,年輕時候諸多輕狂痴纏的蜜語,都只沉澱為一句輕而又輕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