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起仁做太醫已逾五十個年頭了,算上官學七年,他行醫的日子已經佔據了生命的絕大多數。就連當今的聖上,聖上的子女,都是他看在眼裡長大的。
李治那近乎於痛心的威脅在生殺予奪的上蒼面前,除了示弱一無所用。
他曾看著這位君王的眼睛,從初生嬰孩盈滿淚光的純淨清澈,到年少時掩蓋在父親背影中的不甘落寞,再到開疆擴土政績斐然時的明亮睿智,從未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晦暗得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鋒芒。
“陳太醫,賢出生時是你侍候皇後。”李治彷彿倦極了,蜷著食指輕輕揉著自己的太陽xue,卻只揉出一片痠痛,“那時是朕和皇後祭拜太宗昭陵途中,你們都說,這孩子眉眼像極了太宗,又有這樣的緣分,一定會成為社稷棟梁。”
張起仁亦深深注視著眼前倦獸般的帝王,思緒回到十數年前顛簸的雨夜:“老臣還記得,那天風很大,雨很大,電閃雷鳴,天地失色。皇後說,她的兒子將不會畏懼任何風雨,您也說,這是聖賢降世的徵兆,所以給他取名為賢。”
提起往事,李治那黯然失色的眼裡也添上一抹舊日的喜悅,隨即沉為心底一陣無法言喻的隱痛。
“朕為天下之父母,卻難以保全一己之子,難道真的要他先我一步去陪太宗嗎!”
張起仁直挺挺的跪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有所歷練,沛王殿下福澤庇佑,必然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行了,這樣的官面話,朕聽得太多了,也聽膩了。”李治手指的動作不覺停了下來,雙眼若有所思地遙望著窗外。
久立其旁的太監王福來替他揉起肩膀,給張起仁遞了個“你先出去”的眼色。
張起仁亦無可奈何,只得起身告退:“臣這就去沛王處,再與陳太醫做商議。”
李治慢慢闔上雙眼,用鼻腔輕輕地“嗯”了一句。
張起仁前腳才邁出門口,迎面便被個步履匆匆的人撞了個滿懷,兩個人手忙腳亂地理好了衣帽,才互相對上眼睛。
“原來是陳太醫。”張起仁來不及問好,便急切地單刀直入,“你怎麼也來了?可是沛王病情有變?”
陳繼文把手一拍,倉惶道:“剛才我去檢視,沛王殿下的眼睛已看不見了!怕是疾病已入腦府,我已命人熬了醒腦湯灌下,先來稟告聖上。”
“扁鵲有雲,疾在腠理,湯熨可及;在肌膚,針石可及;在腸胃,火齊可及;在骨髓,司命之所屬。如今沛王疾入腦府,此番真是兇多吉少。”
張起仁長嘆一聲:“眼下非你我二人可以力挽狂瀾,陛下此刻怕是又犯了頭疼,你還是先回去看顧沛王,我再去翻閱醫典,或者請陛下廣召京城良醫,或許還能尋出高人偏方。”
陳繼文大驚失色:“縱使我輩無能,豈敢任用民間大夫?皇後已差人去終南山尋覓孫思邈張仙人,若他老人家肯來,倒還有一線希望。”
張起仁緩緩搖頭:“不然,終南山遙不可知,孫仙人行蹤縹緲,就算能請孫仙人出山,沛王也未必捱得到那個時候。”
見陳繼文亦是思緒凝重,又道:“不如先請太常丞下令整個太醫署集思廣益,再暗尋京內名醫,我們這邊先用保養的方劑鞏固根基,請外科行針灸術,或許可以再保幾日。”
陳繼文點點頭:“也沒有別的法子了,我這就去面見鄭太常丞,你去與和外科、針灸科的長張曄、羅世河等人通力會診。”
陳繼文與他匆匆商議好,便腳不沾地地轉身離開。
張起仁默默佇立片刻,午後虛浮的陽光倚窗而入,在空中渲出一片錯落的光影,在人們懨懨欲睡的片刻,悄悄偷去了半響時光。
約莫一炷香後,王福來果然踮著腳尖從房內悄悄走出來,用嘴型無聲道:“陛下睡了。”
張起仁朝外又走了兩步,聲音極低:“我隨後差人送補中益氣湯來,勞你勸陛下保養身體,以社稷為重。”
王福來應了聲,便緊跟其後,屏退了左右,隨即神情嚴肅地朝張起仁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王福來雖然是個斷子絕張的閹人,可跟隨李治數十年,資歷深重,備受寵幸,張起仁自然清楚他這一禮的分量,趕忙虛扶一把:“王公公請勿多禮,有事請直言相告。”
王福來這才起身,鄭重道:“皇後有一言請我帶到,她知道您的才華不止囿於太常寺,請您盡管放手一搏,她必保你全家性命無憂。”
張起仁眉頭一抬,皺起一圈圈深深的溝壑,如同一片蒼老枯萎的樹皮,粗糙厚實地被歲月磨礪為不可摧毀的強硬。
王福來伸長脖子等著他的回答,旋即微微一怔,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
“請您回複皇後,臣必盡平生所學,傾我所有,醫治沛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