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幾乎被噎得喉頭一梗,片刻間竟回不得嘴,萬沒想到這個從小沒上過書房的庶子居然也能振振有詞地反駁回來,還偏偏挑不出字面上的錯處。
吳議在心底微嘲,不就是禮儀仁義那一套嗎?誰還沒上過九年義務教育了。
江氏在桌上連敗兩城,沒討著半點好處,一方手帕在手裡絞了又絞,幾乎要扯破開來。
從一開始,她就不該對這個病秧子心慈手軟,今時今日他已經和鄱陽郡王同氣連枝,再想除之而後快,就不是件容易事了。
怎麼當日就沒聽吳九的話,直接斬草除根呢。
後悔也是無濟於事了,兩三回酒杯推過,她便告了不適,匆匆離開了宴席。
一出飯吃到這裡,剩下的話頭便和殘羹冷炙一樣索然無味。
李素節醉眼燻出桃花,朝張起仁搖搖晃晃一舉杯:“數年不見,父……聖上貴體可還安康?近來頭風又怎樣了?”
張起仁握住那截發冷的手腕:“郡王喝多了,您的父皇春秋鼎盛,病也大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道,“也對,議上是重罪,是我喝多了……嗝。”
“議上是重罪,但兒女關心父親是孝義。”張起仁溫和一笑,聲音卻被秋風染上肅殺之氣,“您是聖上的四皇子,李唐皇室正統的血脈,這一點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
吳績眉心一跳,幾乎以為這話是沖自己來的。
這話代表的到底是他自己一顆醫者仁心,還是太子滿腹手足之情,又或者,是聖上對遊子的垂憐?
他在一番糾結裡幾乎擰壞了眉頭,張起仁卻只慈祥萬分地一拂手,把李素節整個交給侍候一旁的李福:“照顧好你家郡王爺和小世子。”
張起仁意在敲山震虎,三兩幾句話便揪住了吳績這只大蟲的後頸毛,讓他渾身肥肉都猛地一縮,不由慶幸,還好李素節才淪落到袁州的時候,他雖也不算多加照拂,好歹也沒有落井下石。
倒是吳議悶聲發大財,不動聲色地攀上了這個垂落民間的皇家枝葉,其中的手段,便十分耐人尋味了。
他把吳議放在眼珠裡顛來倒去地看了又看,好像頭一回認識這個骨肉相連的兒子。
吳議懶得去剖析吳績的灼灼目光,反倒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端坐在上的張起仁。
能在太常寺裡混出名號的絕非等閑之輩,更未必就是認理不認親的善類。張氏與吳氏一貫交好,斷不至於為了他這個爹不疼娘沒有的庶子讓兩家生出齟齬。
是給李素節一個面子?還是為了打壓打壓不成器的吳栩?
帶著滿腔疑惑和酣睡在臂彎裡的李璟,吳議昂首闊步地走出吳府的大門。
這一回是清清白白、一身凜然,和吳府當真沒有半點糾葛了。
剛把李璟放在臥房裡安置好,便聽得門口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半輪明月高懸天頂,落下細細的銀輝,勾勒出李素節一道塌肩垂首的身影。
吳議壓低了聲音怕吵醒李璟:“郡王爺還有何要事吩咐?”
李素節一路被扶回家來,三分酒意、七分愁腸都被吹散在蕭瑟秋風中。
他踟躕片刻,難得一見地露出猶疑神色:“照今天的情形看,張公相中的人十之八九就是你了。”
吳議不禁苦笑:“郡王爺,我腦子笨,裝不下什麼鴻鵠壯志。”
“這話又從何處說,你若是苯,那……”李素節剛想援引歷史上大智若愚的名人軼事,突然間像被口水噎住似的停了下來,月色掩映下的麵皮也翻出點紅光。
吳議:“……郡王爺?”
李素節眉頭一皺,支吾半天,終於從喉嚨裡蹦出一句——
“若你想留在袁州,我這郡王府永遠為你留一間房。”
吳議微微一愣,不由為這話裡的溫度深深動容。
吳家給了他這具人人嫌棄的肉身,而李府卻給了他一個可以安身立命、退有所依的家。
寒風過身,都擦出些許熱來。
他剛開口想再言謝意,李素節早已按住他的手,兩雙誠懇的眸子在彼此眼底探過,千言萬語都化做一個合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