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日,西施在妝奩裡發現半片枯葉。葉脈間藏著細如蚊足的字:“戌時三刻,醉仙樓西窗。”她捏碎葉片,胭脂盒底露出暗格,裡面躺著范蠡三個月前送的琉璃瓶,瓶中“失魂散”泛著幽藍光澤,如凝固的鬼火。
姑蘇臺的晚風裹著桂花香,吹得窗紙沙沙作響。醉仙樓的西窗正對著闔閭大城的護城河,她看見一葉扁舟漂過,船頭立著戴斗笠的身影——是范蠡的親隨阿七,袖口露出越地特有的絞絲紋。
“先生說,吳王近日沉迷於伍子胥的兵法殘卷,須得讓他嚐嚐溫柔鄉的甜頭。”阿七的聲音壓得極低,袖中滑出一包褐色藥粉,“這是‘忘憂散’,混入酒中可令人靈臺迷亂,視忠言如糞土。”西施指尖撫過藥包,觸感粗糙如沙。她想起三年前在會稽山,范蠡教她辨別草藥時說:“忘憂散摻了***,連用七日可致心智昏聵。”此刻她袖中還藏著昨夜從太醫院偷來的提神醒腦方,裡面有曬乾的薄荷葉、決明子,還有一味極珍貴的西域醒神草。
戌時三刻,吳王的夜宴如期開席。青銅酒樽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西施握著酒勺的手穩如磐石。她瞥見夫差左袖裡露出的兵書角,正是伍子胥生前著的《水戰兵法》,書頁間夾著枯黃的蘭草——那是鄭姬最愛的香草。
“寡人的美人,為何遲遲不斟酒?”夫差的聲音帶著醉意,他昨夜又在書房研習兵法到子時,眼下烏青如墨。西施忽然想起初見時,他騎在戰馬上俯瞰越地,甲冑上的青銅獸首猙獰可怖,卻在看見她時,眸中閃過一絲怔忪。她先在第一樽酒裡撒入“忘憂散”,褐色粉末如細雪落進琥珀色的酒液。第二樽酒卻多了些動作:指尖捏著醒神草,腕間翡翠鐲輕磕酒樽,發出清越聲響。夫差的目光果然被吸引,他按住她的手,指腹擦過她掌心的薄繭——那是練劍時磨出的繭,與他握劍的手一模一樣。
“這酒......為何有薄荷香?”夫差蹙眉,忽然扣住她的手腕,“你在給誰傳遞訊息?”西施垂眸,看見自己在酒樽中的倒影,眉尖微顫如驚鴻:“大王可知,越人給我送了‘失魂散’,要我混入您的酒中?”她從袖中抖出琉璃瓶,裡面的幽藍粉末灑在案几上,“可我怕您喝了會忘了伍子胥的囑託,忘了鄭國的血仇......”
夫差猛然捏碎琉璃瓶,碎片劃破掌心,鮮血滴在“忘憂散”上,竟泛起詭異的紫光。西施這才驚覺,越人送來的根本不是什麼“忘憂散”,而是劇毒“紫背天葵”,遇血即化,七日斷腸。“越人以為孤會栽在美色上,”夫差將她拽入懷中,青銅酒樽滾落在地,酒液滲進地磚縫裡,“卻不知,你第一次為孤包紮傷口時,袖中掉出的越王允常密詔,孤早已抄了副本。”
她渾身血液凝固。那是她入吳宮第二日,在偏殿為夫差處理箭傷,袖口的密詔不慎滑落,卻被他笑著塞回:“美人的東西,孤自然要替你收好。”原來從那時起,他就知道她是越諜,卻任由她在吳宮周旋,如老貓戲鼠。
“鄭姬臨死前說,越人會用最鋒利的劍刺向孤的咽喉,”夫差的氣息噴在她耳畔,帶著鐵鏽味的血腥,“可她沒說,這把劍竟會自己鈍了刃。你說,孤該拿你怎麼辦?”
五更天,西施被帶入吳王的密室。四壁擺滿青銅鏡,每面鏡子都映出她不同的模樣:晨起梳妝時的溫婉,舞劍時的凌厲,侍寢時的羞怯。她忽然想起范蠡說過,吳國有能照見人心的“照膽鏡”,此刻看來,竟是真的。
“這是孤讓人仿製的越宮鏡,”夫差指著居中最大的鏡子,鏡面上刻著複雜的雲雷紋,“越王允常用它來審間諜,據說說謊者會看見自己長出蛇尾。”西施凝視鏡面,心跳如鼓。鏡中倒影與她記憶中的越宮鏡別無二致,只是右下角多了道裂痕——與她父親當年修補過的那面鏡子一模一樣。原來夫差早已派人潛入越宮,將她的身世查得清清楚楚。
“你猜,越王允常為何選你做細作?”夫差撥弄鏡旁的青銅燭臺,燭火明滅間,鏡面上浮現出細密的小字,竟是她寫給范蠡的密信抄本,“因為你是鄭姬的侄女,流著一半鄭國的血。越人想借你的手,用鄭國的詛咒毀掉吳國。”她踉蹌著後退,撞上身後的銅鏡。鏡面映出她腰間的玉佩——那是鄭姬的遺物,羊脂玉上的“鄭”字被磨得發亮。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局,越人利用她的血脈,夫差也利用她的血脈,而她不過是棋盤上一枚能左右逢源的棋子。
卯時三刻,西施站在姑蘇臺最高處。夫差遞給她一卷竹簡,上面蓋著越王允常的玉璽:“孤替你回了信,就說‘失魂散’已下,吳王不日將沉迷酒色。”竹簡邊緣還帶著墨跡,她看見自己的名字被寫成“鄭施”,筆尖在“鄭”字上重重頓了三下。原來夫差早已為她想好了退路:若越國事成,她是滅吳的功臣;若吳國得勝,她是潛伏越宮的暗線。而她真正的名字,永遠藏在“鄭姬侄女”的身份下,不得見光。
“為何要幫我?”她握緊竹簡,指甲陷入竹片。遠處傳來越國的牛角號,是范蠡在催她動手。夫差望著東方既白的天空,那裡有一隻孤雁掠過:“因為孤要讓越人知道,這天下最鋒利的劍,從來不是握在手裡的那把,而是藏在敵人心中的刃。”他轉身時,衣襬掃過她的鞋面,露出靴底繡著的鄭國麥穗紋——與她父親生前穿的一模一樣。
晨霧漸散,西施看見鏡中的自己,眉尖點著的硃砂痣忽然像滴鮮血。她終於明白,從踏入吳宮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單純的越諜,也不是夫差的寵妃,而是遊走在明暗之間的雙面諜,既是越人的“西施”,也是吳國的“鄭施”,而真正的她,早已碎在那些青銅鏡裡,成了權謀的犧牲品。
正午時分,越王允常收到密報:“吳王連日酗酒,伍子胥兵法被擲於溝渠。”他撫掌大笑,卻沒看見密報背面的小字:“鄭姬舊部已掌控越國鑄劍坊,七日之後,吳越之劍將盡染鄭血。”姑蘇臺下,西施望著夫差遠去的背影,他腰間的玉佩與她的輕輕相擊,發出清越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