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軸中的蠅頭小楷,一筆一劃,詳細記載著百裡氏一案的始末原委。
大滴大滴的冷汗沿著皇帝嶙峋清晰的臉頰輪廓滑下來,直至讀完最後一字,皇帝手中一鬆,卷軸落於地面。
皇後慌忙地扶住了皇帝,皇帝才陡然回了一點神,目光空落,喃喃念道:“可是,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朕……朕殺了自己的親兒子……和朕的肱股之臣良師益友……朕犯了天大的錯……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已經行刑了?”肖儀張口。
皇帝雙目渾濁,無助地看著肖儀。
“這……這怪不得父皇,父皇也是被人矇蔽……”肖儀仍低著頭,低沉著聲音,“即使矇蔽父皇,但陷害三哥和百裡弘義的是五弟,依父皇看……”
皇帝頹然地抬起頭:“老五?肖佑?佑兒他怎麼會……”
“這……”肖儀抬起眼,目光快速地掃過皇後的臉。
而皇後與肖儀眼神相接,就已快速地沉下眼眸,定神輕聲道:“皇上您自己的親兒子,為人脾性如何,您恐怕再清楚不過了……”頓了頓,接著道:“五皇子為人本就鋒芒太甚,而皇上您多次在眾人面前贊三皇子脾性最像你,對三皇子的喜愛之情溢於言表,怕是從那時起,五皇子便留了心眼,早就籌謀著這一切啊!”
“是,孩兒也是與母後一般揣測的,”肖儀接過皇後的話,“可如今天下皆知三哥和百裡氏謀逆之事,也知他們因罪而獲刑,如今看來,得要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啊!”
“臣妾以為,萬不可將五皇子誣陷之事外宣,否則朝臣得知三皇子和百裡氏是被陷害的,而下旨殺了他們的是皇上,那天子何得威嚴,天家的臉面也要往何處放,”皇後捏緊了嗓子,“皇上您可得想清楚,這才是最好的處置方法啊!”
肖儀勾了勾唇角:“孩兒亦是如此以為。”
皇帝頹然地推開皇後扶住自己的手,欠著身子往前走出幾步。
仍是酷熱的天氣,每一滴從鬢角滑落的汗水卻是冷如冰凝,浸得皇帝整個身子都像透了風。
平心而論,皇帝承認自己確是喜歡肖陽,也正因如此,肖陽犯錯才會令自己如此大動肝火。但肖陽既已被自己下旨處決,再追悔也是莫及。
而身為一個父親,又何能承受再失去一個兒子的痛苦。若是要殺了肖佑來替肖陽和百裡氏報仇,自己這雙手卻是無論如何也不願再去沾那血腥了。
半晌之後,皇帝終於默默回過頭,字字冰冷:“肖佑……以狂妄自大脅迫東宮罪名,流放瓊州……此事,對外秘而不宣……”
肖儀臉上浮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而皇後剛想舒一口氣,卻突然想起一事,急上前一步:“皇上,還有一個燙手的山芋……百裡……春晴……”
“百裡春晴,她沒死嗎?”肖儀吃了一驚。
“你父皇仁厚,想為百裡氏留一血脈,便特赦了她的性命,但如今可如何辦才好……”皇後冷冷瞥了肖儀一眼,語氣中有了些對皇帝的埋怨,“只要百裡春晴她還活著,這滅門之恨,她絕不可能忘記,今後怕是會禍及衍兒,甚至禍及天家……二皇子妃一位早不適合她了,還不如現在直接殺了她!”
“等等,母後,”肖儀眼神中忽而有了別樣的神色,“既然父皇已恕她不死,此時再下殺手,更是有負道義。而天子一言九鼎,父皇又是宅心仁厚之人,怎能做出此事?您這一言,只會陷父皇於殘暴不仁,今後朝中怕更是多了閑言碎語,還不知那些言官會怎麼說呢!”
“這……”皇後臉色黑了下來,又不滿地瞪了肖儀一眼。
“是,朕的確不能殺百裡春晴,但也不能讓她繼續留在天家做我的兒媳,”皇帝背對著皇後和肖儀,日光透入殿內,在他身上裹出一層淺淺的金色輪廓,“可如今要如何做呢?若衍兒知道她沒死,以他這長情的性子和與百裡春晴十餘年的感情,斷然是不肯出婦的……”
“又不能殺,又不能留……那我們找一具女子屍首替了百裡春晴,然後將此事瞞住衍兒,讓他以為她已經死了,”皇後幾步走到皇帝眼前,抬頭盯住皇帝的雙眼,“皇上仁慈,既不願再下殺手,那我們就且看百裡氏自己的命數好了……”
皇帝靜聽著皇後所言。
“把她送到永巷去,由她自生自滅吧。若是她命不該絕,在永巷中可以白撿幾十年壽命,要是熬不過去,也只能怪她自己不長命,”皇後道,“區區太傅之女,哪裡比得上皇子重要,又哪裡比得上江山社稷重要!皇上您三思啊……”
沉默了半晌,皇帝才抬起雙手,搭在皇後的肩上,用力捏了一下。
而後繼續向前走去,敞開殿門,獨自跨出門檻,喚了戚德業隨後,便往寢殿方向行去。
皇後明白皇帝這算是預設了自己的建議,心中不住竊喜,耳邊卻冷不丁地傳來肖儀清淡無味的聲音:“皇後如此急切地想拆散二哥和二嫂,我能問問是什麼原因嗎?”
“不該你管的事,就少打聽!”皇後也冷冷地回了一句。
肖儀笑了一下,自顧自地說道:“聽聞二嫂前不久才小産了,如今身子怕是還沒恢複,或者……身子狀況的確不堪了吧?”
皇後怒瞪著肖儀。
肖儀又笑,聳聳肩:“而她又剛剛經歷了滅門之痛,就這樣被送到永巷去,大約也是活不久了。置她於死地,這才是皇後您真正的目的吧?”
皇後被肖儀毫不留情地硬生生戳穿了目的,氣不打一處來,卻又惦記著處理百裡春晴之事,不願再與肖儀多談,也轉身出了殿門,喚住錦文,便朝著刑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