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大都會的一路上,傑森試著問拉妮婭發生了什麼,但她始終一言不發,縮在副駕駛裡團成一團,而且整整半個小時都沒有碰傑森一下——稍等,這麼說有點奇怪,但是以小紅之前的掌控欲來看,這簡直不可思議。
如果拉妮婭閃爍其詞,傑森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理解範圍裡不包括這個,不包括她莫名其妙把自己團起來,躲在無形的堅果殼裡,放任自己的思緒在獨自一人的堡壘裡漫步。
從混亂的城市裡擠出去需要高超的駕駛技巧,不過這難不倒傑森,不久後,他們已經在哥譚郊外的車道上飛馳,莊園的輪廓隱約出現在視線盡頭,隱隱綽綽,彷彿夢中的佈景。
越野車在莊園門口停下,傑森把車熄火,車裡重歸寂靜。
他望著擋風玻璃外的荒野,冷不丁出聲問:“下車?”
拉妮婭依舊沒有抬頭。
傑森等了會,轉身傾向拉妮婭的方向,右手撐著手套箱蓋,左手打算幫她解開安全帶——不知道為什麼,某段時間之後拉妮婭但凡坐車必然系安全帶,一上車先系安全帶,隨後闆闆正正坐在座位裡,目視前方,一臉嚴陣以待,這個習慣到她不需要擔心體重之後都沒改變。
拉妮婭縮成一團,安全帶抽不出來,傑森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把手輕輕放在了拉妮婭的手上,試探性地拉了拉,想把蜷縮的小姑娘開啟。
他沒有遇到多大的阻力,拉妮婭乖乖地任由他擺布,只是依舊不說話,讓傑森有種自己在像個小姑娘一樣擺弄洋娃娃的詭異錯覺,他把安全帶丟到一邊,瞅了仍然沒有絲毫動靜的拉妮婭一眼。
她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把自己關進了自己建立的高牆裡,既看不見也聽不見,靈魂卻遠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像是一朵漸漸枯萎的花。
他見過這樣的畫面。傑森想。
躺在浴缸裡的女人,他的媽媽。這個生育了他的女人常年飽受藥癮折磨,在藥癮發作的時候,任憑他和她說什麼,她也只會盯著天花板,不會給他任何反饋,思緒流水一樣從那具軀殼裡流出去,只剩下空空蕩蕩的皮囊。
和記憶裡一樣,他握住那隻纖細的手,低下頭,嘴唇輕輕碰了碰女孩的額頭。
咔嚓。
聽不見的破碎聲在空氣裡響起,輕柔的觸碰打破了那層堅果殼,那雙空茫的眼睛裡被注入了一絲靈魂,女孩緩緩抬起頭,沉默地看著他,眼底的光微弱而渺小,像是隨時可能飛走。
“……我沒事。”她說。
真的嗎?拉妮婭漠然地想。
如果世界只有表層,一切都會變得簡單得多。在表層裡,她毫發無損,解決了盤踞在虛無裡的怪物,把全人類的靈魂帶回了現實,拯救了世界,現在她面前就是她喜歡的人,她想要得到也最終得到的珍寶,車外就是她的莊園,距離回家只有一步之遙。
如果這裡是電影,她現在應該吻他,夕陽在窗外落下,天空被塗抹成絢爛的顏色,他們的剪影投在螢幕中央,隨著悠揚的旋律打上“the end”。
要是能這樣就好了。
拉妮婭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雞蛋。均勻受力的蛋殼堪稱堅不可摧,但如果只是針對一點,只要輕輕地一敲——
咔嚓。
記憶沿著這個念頭追溯回片刻前的虛無,拉妮婭閉上了眼睛。
“我剛剛找到了海文。”她說。
起初她的聲音還有些生澀,像是許久沒有運作的機器,每個音節都被咬得格外清晰,稜角鋒利,彷彿要用來刺穿某個人。但隨著敘述,她的話語越來越流暢,更像是機械性的背誦,虛無之中的對話在狹窄的車內重現,也將那一刻的緊繃和冰冷帶到了他們之間。
那是發生在遙遠星系外的故事,橫跨了數百億年前的時光,那些交織的真相和沉默一起在座位之間膨脹,擠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給了我三個選擇。”她說。
她本來可以用這句話作為結束語,這句話代表的未知足以讓任何聽到的人心肌梗塞。不過拉妮婭沒有,她甚至沒有停頓,繼續說道:“但我選了別的。”
她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眼前浮現的桌面上,視線遊走,鎖定了一個暗紅色的圖示。
【aniakea】。
拉妮婭從來沒有深究過為什麼她能看到繁星之河,為什麼那些光絲和現實裡的光網那麼相似,現在這個答案並不難猜。
她未能點亮的黑暗裡遍佈著代表規則的光絲,而她所使用的app都是規則的外現,那些限制,無論是電量還是記憶體,都是受限於人類的身體,只有她與世界重連,操縱規則才變得輕而易舉。
但這些對海文都沒有用。他說得沒有錯,她只是逃亡的女王,就算曾經手握權柄,現在也毫無自保之力,除非她重新戴上沉重的王冠和鐐銬。
如果再來一次,她會怎麼選?
和其他下載的app相比,【aniakea】是個她誤打誤撞創造出來的遊戲,記憶混亂的拉妮婭也只把它當做一個簡單的遊戲,沒有意識到它裡面藏著多大的異常,後來甚至選擇繼續開放這個遊戲,讓萬千玩家繼續在這個龐大的世界裡探索。
在她忙於追尋過去的時候,全世界數千萬的玩家在【aniakea】裡探索、創造、戰鬥、生存,而在此期間拉妮婭並沒有關注過太多,這一切都由她的潛意識完成,等她發現時,她才意識到這個遊戲發生了多大的改變。
它不再是以阿斯加德為地圖的虛擬遊戲,而是在無數人的活動影響下不斷完善,在虛無裡構建出了一個空想的世界,就像她承諾過的那樣,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一起構造了這個世界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