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我一行人緣故,令老先生受此兵禍,”她歉然道:“委實愧疚。”
“居士不要這樣講,”陸實笑道:“往來操勞的皆是居士,我才是坐享其成。”
客套的話不需多講,鐘意又將皇帝褒揚之語一一說與他聽,前番大雨,她無法趕路,驛館卻不受影響,早早送了訊息過來。
即便如此,陸實仍舊聽得仔細。
“老先生,”最後,鐘意道:“這場大雨,是不是太過兇猛了?”
“確實,”說到此處,陸實面上笑意消失不見,憂心忡忡道:“我活了這麼一把年紀,也只見過幾次而已,每一次都釀成洪澇,真是天災啊。”
鐘意心頭微沉,道:“人力便沒有辦法嗎?”
“只能趁雨停去疏浚河道,以免河道決堤,沖毀農田,再則,便要官府出面主持賑災,”陸實嘆道:“天災處置不當,便會有人禍,流民一多,天下便要亂了。”
鐘意生在太平年間,家世頗盛,長安也不曾遭劫,難以想象那般慘態,連忙追問。
“我年輕時,也曾經過一場洪水,”陸實有些唏噓,回憶道:“水原本是最溫柔的,然而一旦聚集起來,就是世間最可怕的,一個莊子、連帶著周圍田地,眨眼間就是一片汪洋,我抱著一棵樹在水裡漂了兩日,水裡便什麼都有,木質傢俱、破舊衣裳、小孩兒的虎頭鞋,更多的,是人和家畜的屍身,哀嚎遍野,慘吶……”
鐘意聽得默然,周遭人也盡沉默,片刻之後,她道:“活下來的人呢?”
“死了的反倒還好,活下來的就更不容易了,”陸實感慨道:“洪水一來,全家都沖散了,能找到的倒還好,但更多的卻再也找不到了,洪水之後還有落雨,連個遮身之所都沒有,更別說是吃食,運道不好,還會有瘟疫……”
“這些年倒還好,前朝時候,還有人吃人的呢!更有甚者,將家裡的女人孩子牽到夜市上去賣,換點口糧回去……”
鐘意從沒有聽過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聖賢書上更不會提,手撫心口,道:“果真有這等事嗎?”
“自然,”陸實嘆口氣,道:“居士隨意尋個年長者便可知曉,我何苦撒謊?”
鐘意謝過了他,憂心忡忡的回了驛館住處。
“陳實,”午膳過後,她站在二樓的長廊處,問:“銀州已經開始賑災了嗎?”
“是,”陳實道:“銀州畢竟偏北,江河也少,災情並不嚴重,又有折沖府協助,災情已經得到控制。”
鐘意又問:“那石州呢?”
“石州受災更大,毗鄰黃河,”陳實道:“州府即便有心,怕也無力。”
他有些猶疑,頓了頓,方才道:“更要緊的是,災後糧食價格必然飆升,倘若當地豪強大戶有意囤積,又不知會餓死多少人。”
鐘意蹙眉道:“他們如此行事,不怕朝廷見罪嗎?”
“一是財帛動人心,二來,為首者背後多半是世家大族,各種勢力盤根交錯,”陳實嘆道:“朝廷固然可以斬殺首逆,想要除根,卻很困難。”
鐘意的生母崔氏,同樣出身世家大族,與她交際的世家貴女,也都非凡輩。
前世鐘意嫁與沈複、李政,皆見他們著手削減世家權柄,自開科取士,至改革賦稅,期間不乏反彈,但皆被李政一一鎮壓,那時她覺得疑惑不解,現下再看,卻是她從前識見淺薄,經歷太少的緣故。
她沉默一會兒,複又問道:“世家大族,都是這樣不堪嗎?”
陳實沒有回應,另有人答了她的話:“也不是。”
鐘意下意識回頭,便見宗政弘身披狐裘,一身素衣,立於樓梯口,身後是侍女玉夏。
“我途徑此處,聽聞居士在此,故來一見,”他溫和道:“望請不要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