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回答到令她滿意,她應是不靜心睡下。傅瑾熙嘆了口氣。“是。”
“……對一個年僅八歲的孩子下毒嗎?”她自語般喃喃,心中已大膽推敲出一個答案。
“婆婆送回我阿孃的遺物時,曾附上一封信,但信中僅簡短提到我娘命喪三川口是因失血過多和毒發之症,應是不想穆家再深入追究,所以未再詳說什麼。直到太後賜婚之事發生,我爹才將當年對這件禍事的暗查結果盡數告知,我也才知曉阿孃當年是不經意間阻了皇上的隱棋辦事,因而引來殺身之禍……而那時對你下手的幕後主使者,正是當朝皇上,對嗎?”
“……是。”傅瑾熙唇角一牽,“王妃果然是‘六扇門’裡的第一把交椅,見微知著,三兩下輕易就將條條線索連結出一個結果,比那什麼大理寺卿和刑部的官員可厲害太多了。”
他這分明想以嬉笑玩鬧避開嚴峻事實的作法得不到自家王妃的青睞,見妻子那張柔嫩的臉蛋神情凝肅、眸光幽然,他背脊一凜,那種被看透的感覺令他耳根不由得發燙。
他正了正神色,只覺胸鬱抑,忽地豁出去狠聲道,“就因我爹與他是雙生子,就因司天監觀星臺的一場星宿推演,就因他的心虛和多疑作祟,他便要我康王府人亡燈滅,我父王、母妃以及府中一群如家人般親近的侍衛和小婢盡喪於他手中,你該當理解,本王就是憎他,憎到無以複加,但為何你還要出手?還要救下黎王,那人是他的子嗣,旁人要殺便殺,你為何還要救他?”
穆開微怔望著他因憎恨而微微扭曲的五宜,此時的她腦子不好使,心中亂成一片,有些嗡嗡作響的耳只能聽他再道——
“你說是在畫舫上嗅到那甜中帶酸的氣味,而鳳前輩方才也說了,極可能是誰將那氣味往你身上彈撒,才令你成為那群黑衣客的靶子,即便本王眼力再差,都能瞧出那些無端端冒出的刺客行刺的物件是你,就是你,不是黎王,不是傅瑾逸,更不是我,就是你,穆開微。”
被重重喚出全名,她心神驀然一悸,淡浮血絲的兩眼瞬也不瞬。
過了好半晌,她慢幽幽問,“皇上可憎,黎王不該救,那九皇子傅瑾逸呢?被圍攻時我把他推向身後的你,之後你暗中以內勁震裂船底,你任他沉江了嗎?”
傅瑾熙已夠難看的臉色變得更難看。
穆開微道,“……你沒有,王爺是喜歡九皇子的,即使他是皇上的子嗣,你也未曾想傷他、害他。”
“那又如何?最是無情帝王家,利益當頭,權勢在前,至親骨肉都能相殘相害,誰對誰又是真感情了?”
“你的太後奶奶呢?至少……至少她待你是好的。”
結果穆開微聽到一聲冷笑,眼前清俊的蒼顏露出嘲諷表情,戾氣更盛。
“王妃難道以為太後她老人家真不知當年我下毒一事是誰指使?不曉得三川口那次劫殺是誰的手筆嗎?”冷唇扯了扯,“她的皇帝兒子要她的另一個兒子絕戶,為人母的她僅是沉默著、假裝一無所知,然後繼續當她的太後,當這個天朝地位最尊貴的女人,待我返回帝京,她卻是一副失而複得、對我既憐且愛的姿態,是心虛也好,是為了彌補也成,作戲還得作全套,總得陪她老人家演下去,不是嗎?”
穆開微沒料到事情會是這般。
她原是想令他明白,在她心中,並不覺得他會為一己之恨而陷無辜之人於險境,但她似乎是把事情搞砸了。
傅瑾熙此時亦覺懊惱,內心暗黑的一面突然揭開在她面前,所有底細盡現,他不知她對這樣的他會怎麼想,但……顯然不會是“喜歡”二字。
頭一甩,他粗聲粗氣道,“總而言之,那些人盡管與我血脈相連,我也絕不可能為救他們而令自己受傷。”略頓,語氣更重,“你當時就該一腳踹飛黎王,全因他癱軟在那裡礙手礙腳,你還顧及他,才會該死地捱上那一刀。”
將話噴出,傅瑾熙又想掄拳自捶幾記。
他心中無聲哀嚎,明明是想好好說話的啊,但實在是……著實是……完全是因心疼加憤慨,再加上無可救藥的妒意!
一想起他家王妃護著黎王的那身姿態,他就整把火往腦門沖,好像自個兒的位置被搶了一般,當他震裂畫舫的船板時,那股內力絕對挾帶著滿滿怒濤。
然,這些心緒無法言明,結果道出的話像是在指責她,對她有諸多不滿似的。
這一邊,穆開微果然冷下臉,“今日我若沒該死地捱上那一刀,又豈能得知康王爺底細?怕還不知被蒙在鼓裡多久,讓王爺看多久的笑話?”
這事一開始就是他的錯,眼下將兩人關系弄成這般,更是他不對。傅瑾熙不只想捶自己,都想砍自個兒幾刀了。
見枕上那張臉兒被大把的青絲圈圍著,顯得那麼小、那麼蒼白,他心中發疼,忍不住再次伸手過去,這一次不是要探她額溫,而是輕輕覆在她泛紅的眼眶上。
“全是我不好。”他嘆息。“你要怎麼罰我都成,但現在你先睡,睡飽了再來談,好不?”
穆開微也確實乏了,盡管尚有無數疑問待解,可精氣神不足,再談下去只會令心緒更亂。
她沒有撥開他的手,而是長睫刷過他的掌心,合睫睡下。
直到人兒睡熟,氣息變得徐長平穩,傅瑾熙才跟著吐出一口長氣。
他將手拿開,傾身凝望女子的睡顏,想親近卻是不敢,最後頭一低,將俊臉蹭進她半厚的發絲裡,嗓音悶悶逸出——
“微微,你就一日按三頓揍我吧,揍到你氣消了、痛快了,然後就跟我和好,好不好?”
穆開微睡了個飽覺之後,果然神清氣爽,體內毒素盡去。
醒來時,康王爺仍守在身邊,鳳清澄也在,他讓鳳清澄再一次仔細診過,後者甚是滿意地頷首。之後她被領著透過暗道出密室,才知密室出口有兩個,一個通往康王爺的書閣,另一個則設在正院內寢房。
“只是在大婚前夕,我讓老薛把內寢房的暗道出口暫且封了。”傅瑾熙頭低低的,模樣似在懺悔,“……王妃見事甚微,聰慧過人,若不卦掉出口,怕一下子就要瞧出端倪。”
從暗道到書閣,從書閣回到內寢房,穆開微重新打量四周,最後站在那面古玩前,沉吟道,“原來出口在這裡。”之前她依以往的習慣在新房中安置機關,在幾個隱密處藏兵器和暗器時,就覺得這座古玩架有些不一般,當時沒有多想,如今細心再查,很快就察覺到其中的玄機。
她不自覺間又展現出掌翼大人辦差查案的氣勢,三兩下輕易就破解“房中之迷”,讓本來就對她春情泛濫的康王爺一顆心怦怦跳,但知道她還在因他的欺瞞而生氣,即使她臉上不顯,姿態卻很明顯,好似一下子兩人之間隔開好長距離,她不再對他笑,表情淡淡然,這著實令他的春心苦澀滿泛,惆悵得很。
穆開微在醒來踏出密室後,要處理的人事物一件接連一件,多到她暫且無暇細想自己與康王爺之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