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薛琮和新帝的矛盾一日日激烈,或許沈懷梔永遠都沒有機會察覺到她已經改變的感情。
她在某次陪同薛琮去宮中赴宴時,無意間撞見了薛琮與李玉瑤的梅林相會,那時李玉瑤暗含得意與挑釁的眼神歷歷在目,而薛琮待李玉瑤罕見的有別於他人的姿態,也讓沈懷梔心中生出芥蒂。
而這場梅林心結,因為薛琮的蓄意隱瞞變得更加讓人難以釋懷。
沈懷梔自此開始懷疑自己看人的眼光,她覺得她對薛琮的認知總是在不停改變,但不變的是,那份被辜負了的信任。
於是,這件事再不曾提起,如同那日在梅林外她轉身離開那般,她也幹脆利落的收回了自己對薛琮的信任。
唯一可惜的是,厭屋及烏,從前原本很喜歡的梅花看在眼裡,自此多了幾分惡感與芥蒂。
她突然有種從前的自己很愚蠢的感覺,但她可以不喜歡從前的自己,討厭從前的自己,卻絕不願意別人欺騙愚弄那個天真愚鈍的姑娘。
她和薛琮,終究是活成了她從前最不喜歡的模樣,一對夫妻,越來越像勳貴圈子裡的普通人,卻唯獨不可能成為心心相印的愛侶。
因為薛琮的關系,她開始討厭梅花,但陳理卻偏偏在梅林之中煮酒款待她,他的酒坊說是釀出了新酒,口味特別,很得她喜歡,便拿來款待好友。
席間,陳理笑著勸她,“花有什麼錯呢,有錯的從來不是花草,可憐的花草不過是無妄之災罷了。”
那時她聽在耳裡卻並未入心,等後來她釋懷梅林心結,便重新開始看花是花,看人是人,梅花依舊是好看且傲骨淩霜的,至於人,則見仁見智了。
沈懷梔覺得,她從陳理身上學到了很多,她身邊從來沒有出現過像他這樣通透爽朗且細致貼心的人,很多時候,她切切實實的從他身上汲取到了助益。
後來再去回想,她對陳理的好感就是這樣在一日日與一件件大事小事中疊加而來的,喜歡上陳理這樣的人,從來都不是值得羞愧與後悔的事。
隨著薛琮和新帝的矛盾日漸激烈,局面終於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境地,新帝要收回兵權要殺掉令他不快的權臣,薛家則要在風雨飄搖中自保謀生,隨著諸多被羅織的罪名落在永嘉侯府頭上,綿延了百餘年的門庭,終於轟然倒塌。
因為朝中重臣的阻攔和諸多利益相關者的轉圜與營救,薛家最終沒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但被流放邊陲的命運卻是更改不了的。
流放途中,薛家人幾次遭遇追殺,陳理作為薛琮信賴的朋友,此時自然當仁不讓的肩負起了救人的重擔。
沈懷梔發現,薛家這些人裡,那些追殺的人馬始終對她和兒子糾纏不放,當太夫人被救出安置在某處時,那些殺手毫不留戀只一味追尋著她和禮安的蹤跡,就是明證。
此後再行驗證過兩次後,她的這個想法得到了確切無疑的證實,對方死追不放的目標,就是她和孩子。
於是,陳理帶著人一路護著他們母子輾轉逃生,千裡路途幾經生死,那段時間,這世上彷彿只剩下他們三人相依為命。
至於她的丈夫薛琮,則偷偷回了京城另闢蹊徑,要置之死地而後生為他們闖出一條活路。
那驚心動魄的兩個月裡,沈懷梔見了無數的鮮血與死人,也吃夠了奔波流離的苦頭,更是見識到了諸多人心黑暗與人性極惡。
到最後,身邊的護衛們死的死跑的跑,只剩她和陳理帶著禮安在偏僻山林中掙紮求生。
那時一切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身後追兵依舊源源不絕,宛如毫無盡頭,而大雨淋漓的深沉夜色中,他們在人跡罕至的山洞中落腳。
狹窄的山洞裡,沈懷梔抱著兒子,小心細致的喂他吃了退燒的丸藥,若不是這孩子風寒高燒不退,陳理為了買藥入城,他們也不會被追兵這麼快尋到蹤跡。
現在,懷中的孩子熱度漸漸退去,她抱著他,輕輕的拍撫,希望他能早些睡去。
狹窄的山洞只是山壁間的一處小小凹陷,地方並不大,陳理坐在洞口,背對著他們遮擋風雨,很快,山林間風雨退去,夜空放晴,甚至露出了幾顆星子。
一路奔波逃生至此,沈懷梔早已心神俱疲,有時候閉上眼時,她甚至自暴自棄的想,或許就此被追上也好,她真的沒有力氣繼續逃下去了。
可當她睜開眼,看到滿心依賴的禮安,看到為了護著他們母子傷痕累累的陳理,她就知道,自己一定得繼續堅持下去。
但層層疊疊的疲憊與絕望卻是不會消失的,崩潰的瞬間來得是那麼突然,她真的忍不住那點洶湧而來的眼淚。
不能發出聲音,會驚動林間野獸與飛鳥,也不能再為她的摯友增添更多麻煩。
陳理坐在她身前,安靜宛如山石,終是不曾說一言一語,只是將風雨寒意悉數遮擋在外,為她提供最後且唯一的庇護。
山林中逃生的日子依舊糟糕,在某一日他們再次僥幸逃出昇天時,或許也是察覺到了這越來越微末的逃生可能,兩人之間竟生出了迴光返照般的輕松。
也就是在這天,沈懷梔親耳聽到了陳理那番堪稱驚天裂石的真心話。
那時他身上尚且殘留著幾分從圍堵中逃出生天的狼狽,滿身是傷的抱著劍靠坐在樹下,一身落拓不羈,笑著慨嘆道,“沈七啊沈七,我從不知道自己竟然是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居然對友人之妻生出覬覦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