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主子謙遜,推脫自個兒既非先帝正妻,又非聖上生母,實在不宜受皇太後尊號。再者說太皇太後年事已高,若是從慈慶宮裡搬進搬出的,也難免折騰。貴太妃素來有孝性,惦記著老祖宗頤養的事兒,便不肯去慈慶宮打擾,只同幾位太妃在壽安宮裡頭住下。”
尚盈盈輕輕頷首,心裡卻明白,這種場面話也就是說著聽聽。
太後與太妃僅一字之差,但裡頭彎彎繞繞可多了去了。但那些總歸是主子們要權衡的事兒,與底下人無甚幹系。
小安子眼珠一轉,又神神秘秘地說道:“不過奴才聽幹爹話裡話外的意思,萬歲爺頗為記掛貴太妃的養恩,日後約莫是要尊奉個皇貴太妃的名號呢。”
尚盈盈對此不多置喙,只垂眼笑道:“貴太妃是個好主子,底下人逢年過節不愁賞錢,您又有幹爹在跟前時時提點,當真是省心落意兒,福人一個。”
“瞧姐姐這話說的,”小安子也跟著道,“您只用跟幹爹吐吐口兒,幹爹眨眼的工夫就能接您過來。若非您自個兒不肯答應,這福氣也早該享上嘍。”
“小安公公,您是知道我這張臉的,”尚盈盈頓了頓,臉上笑意漸退,“若是去了大夥兒眼珠子都黏著的地方,沒的要招惹禍事。”
可偏偏最怕什麼便來什麼,禦前那種地方,又豈止八百雙眼睛盯著?她還不如當初咬咬牙,躲去烏貴太妃那兒伺候,好歹還有幹爹照應。
小安子終於想起來問道:“昨兒個先帝爺梓宮已經起駕,上頭也該騰出手來分撥差事,姐姐的去處可有著落了?”
“晌午前便接著信兒了,只是出了點兒岔子。”尚盈盈嘆道。
見尚盈盈神情懨懨,小安子雖不知內情,但想也知道是張管事弄鬼,登時跳腳咒罵道:“那個光吃不拉的張貔貅,平素就愛幹些缺德事兒!今兒個是狗膽包天了?欺負人竟敢欺負到姐姐頭上——”
“但這回有咱幹爹的面子在,他還要在背後陰您?這不能夠吧!”
小安子說著,又不禁納悶兒追問,只盼是自己猜錯了。
尚盈盈正欲細說,卻忽然聽利貞門前響起梆子聲。果然今日出來得晚,侍衛已經在催促眾人散去。
望見不遠處翹首期盼的娘親,尚盈盈只好先撂下小安子,輕聲道了一句“您先別急”,便從他手裡接過包袱,匆匆趕去利貞門西側的紅漆柵欄前。
雖說今日準允宮女會見家人,但外頭的百姓不可進宮,只是能和女兒隔著柵欄說說話罷了。只這說話兒也有講究,宮女們斷不可亂傳宮裡的事,更不能流露出訴苦想家的意思。
尚盈盈目光戀念,一刻不捨地描摹著娘親的臉,又熟練地說些面子話叫她安心。
包袱裡都是尚盈盈攢下的月錢和賞賚,此時從柵欄縫裡遞出去,再將家人預備的衣物、土儀接過來,便已是許多宮女求之不得的好福氣。
雖然尚盈盈面上在笑,但尚母如何看不出女兒心懷愁緒。趁著時辰未到,尚母連忙將手探進柵欄縫隙,撫摸著尚盈盈臉頰,絮絮寬慰道:
“盈盈乖,再有三年就該出宮了不是?到時咱們娘兒仨回到家裡,有的是親香的時候。娘再託東廟街的王婆,好好兒替你尋一戶殷實人家。如今外頭那些爺們兒,但凡聽說誰家有放歸的宮女子,可都爭著要娶呢……”
依著本朝規矩,凡是未得帝王臨幸的宮女,當差滿十年便可出宮嫁人。尚盈盈進宮早,迄今已有七個年頭。如無意外,待到二十一歲那年,她便能徹底告別這座皇城。
可惜老天爺慣會開玩笑,人生中也處處是意外。
聽著娘親暢想日後團聚之時,尚盈盈喉嚨裡彷彿被苦澀堵滿,心中再不忍,卻也只好輕聲打斷:
“娘,我三年後沒法兒歸家了。”
這話落下時輕飄飄的,卻渾似一記重錘敲在心口。尚母對宮裡的事知之甚少,自然想不到緣由,只以為尚盈盈惹上了什麼麻煩。
“這是為何?”尚母慌張得不可自抑,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盈盈,你在宮裡出什麼事兒了?”
見娘親倉皇垂淚,尚盈盈鼻尖驀然酸透,一開口嗓音便要發顫。未免壞了規矩,尚盈盈連忙捂唇隱忍,只一味地朝娘親搖首,略作安慰之意。
待到強把淚水咽進肚子裡,尚盈盈這才勉力笑道:
“娘,您別擔心,我在宮中過得很好。只是方才內侍監的管事來傳令,說是打明兒起,就要把我調去禦前伺候。禦前宮女與別處的不同,皆須當差到二十五歲,得主子恩典才能放出宮去。倘若主子爺用著順手,保不齊還得再留幾年……”
眼看還有三年便能出宮,這下卻再次變得遙遙無期。萬一留到三十好幾,豈不是要成了沒處去的嬤嬤,要一輩子守在宮裡?
尚母心尖陡然一顫,忽然望向尚盈盈臉龐,眼底爬上幾許好似恐懼的神色。
“那你在禦前伺候,是不是會……”尚母不知想到什麼,磕磕絆絆地問道,“會、會經常見著那些王公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