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爸媽把他弄去美國上學,為他以後拿綠卡全家移民,他不他抑鬱了,不想學了,不想活了,就要跑回來跟我胡搞八搞。”
“我們去廣州,去居延海,去巴黎,去北海道,去舊金山,他一天天拉著我這啊那的到處跑,我們在紐約買琴,我們還在首爾買小狗,我把它從飛機上一路抱回家,結果那狗還不怎麼喜歡我,就喜歡他。”
“可後來呢?後來他什麼事兒都不想做,就說他無聊說他煩,然後拼了命一樣跟我吵。”
“我做歌就說我不理他,我出去就說我勾搭人,天天給我買東西又天天扔我東西,最後把狗也從樓頂上扔下去了。”
“我看著它往下掉,我跑下樓看見它眼睛嘴巴裡都冒血,但是我跟個煞筆一樣,我就站在那我說不出話。”
“他不想我出門,還不想我跟別人說話,但他去喝酒瞎吃藥就行,去搞別的男的女的也行,開著車往別人身上撞都行。”
“我看煩了都,我說我又不在乎這些,你跟我演什麼啊?還不如當時就把我給丟下去算了,反正那狗的命也是命,狗的命還比我的命貴。”
“都這樣了,我要走他還不樂意,把我綁在他家裡,當著我面拿刀子往手上劃,他媽看見了就罵我,怪我把他害成那樣。”
“一會要好一會要鬧,我真奇了怪,我想他不是一直不想活嗎,他怎麼就不幹脆點揹著我死了算了?”
“還有我,我哪又值得他鬧?我跟他說,你看看你身邊,一個垃圾桶也好幾萬塊錢,就連那個桶它都比我命貴,你不然把我殺了吧你拿它裝我,就當我一輩子陪著你啊。”
“我後來真想不明白,我那什麼歌、樂隊,我是一定要弄它們嗎?你都看見了吧,你也聽見了吧,都他嗎一堆垃圾,全是狗屎,所以我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跟他在一塊?可笑。”
“要說沒錢沒條件,以前那幫搞搖滾樂的老哥哥,人傢什麼家底什麼條件,不也照樣弄出聲響來了?我弄不出來那就是我沒本事,既然我沒有本事,我幹什麼一天到晚還想著它?”
“你看看,說起來他多荒唐啊,可其實我才是荒唐,我最荒唐。”
“我找的藉口,我該的報應,全怪我和他在一塊,全怪我跟他說的,我說我們就不學唄,我們也不活太久,我們過一天算一天,我們永遠在一塊吧。”
“如果我沒有說就好了,反正我都是隨便瞎說的,我沒想他離開家,我也沒想他拿著刀去捅他爸,可他怎麼就那麼笨他為什麼要信我說的話?我真的,我受不了他。”
怨毒地嫉恨,委屈地詛咒,裴青覺得自己說起話來已是語無倫次,卻還盡量平靜又低緩地講,指望著身旁人聽完罵他是瘋的是賤的,像其他人那樣。
當初盼望永遠離開家,還盼望享受金錢那好處,於是拼命地遷就,拼命地迎合,他現在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應該感激方鴻,不為他供給的奢侈,而是為別的。
試問,如果不是有那個方鴻的話,裴青又怎麼能看清了自己啊?
從死去的男人身上,裴青習來對感情的貪戀,還學到對傷害的沉迷,以及將自己隨時地偽裝。
多麼慘,裴青這個人,除了一身還算體面的皮相之外,竟連內在的所有,都像那個負心的男人更多。
而如果說方鴻是說謊家,他一開始用溫柔與揮霍引誘了裴青,那裴青其實也是說謊家。
裴青是知道的,從前不願與任何人痛斥他的不端,並非當真多麼愛他,只是也不想面對自己那錯處。
人可以犯錯,人一定會犯錯,但錯得太多人便因此害怕,再不敢想去看它也不想糾正它。
現在也還是一樣,實在是很怕自曝其短,也實在是怕再被人輕視,於是明明互相傷害的,裴青都想將它美化成犧牲過自己的一種偉大。
至於其他做得不好的甚至很壞的,裴青更要令它們淡去然後緘口不言,就自覺自願地,先將自己騙成個固執的傻瓜。
不明白啊,金錢,才華,愛情,怎麼都歸了別人而不屬於自己?裴青至今都沒能真正明白這宇宙的規律,這世界的秩序,這人與人之間的不同與不平,到底因何註定。
同樣地,裴青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所真正擁有的,就只有自私卑怯,懦弱無情,以及無窮無盡的壞想法。
“好討厭這個逼世界,真他嗎的不公平。”
理智與沖動始終爭執不下,雖然再不會因此激動得落淚,但如此迫不及待地丟人也真累極了,裴青就盯住眼前的一片黑暗,瞪大眼睛,握緊拳頭,再說不出別的話。
然後,他在自己的沉默中,聽見別種窸窣聲音,聽見朱嚮明嘆息。
“嗯,我也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