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安華姑媽託了人找到他,是裕安,他離開寶山後存下一條命來,李成笙這兩年找過他做過幾條綢布圍巾,他像從前一樣愛在精細的小物上用最好的東西。而一件長外衣,只不過用了更好一些的山羊絨,便可以穿過好幾年。
裕安告訴她們,他如今住在黃浦的房子,年前最後一次為他做圍巾時,他就是囑咐車夫從黃浦過來取。那時候車夫告訴裕安,過完年他就要離開黃浦了,他生了病,日子一天比一天短,他不想和幾只鷓鴣一塊死在黃浦。於是他辭了車夫,預計年後動身。
安華姑媽找到他時,他正在一團晴朗的日光下坐著,院子四周卻只是一片望不盡的枯枝敗葉。他開了家門,等著她,似乎就知道她會來,而且在今日。
“天冷了,怎麼還不把暖氣開啟?”
這句話她在十幾年前的某一天曾聽過有人問他,她記得這樣清楚,那時候他剛從公館搬出來,很快就尋了另一所房子住著,他讓人鋪了暖氣,但很少開。她每一次和愛藍去,愛藍都會問出這一句話。
李成笙道:“現在是什麼天呀。等堂兄回來再開吧,堂兄什麼時候回來?”
就如他所說,花落了,有再開的時候——話落了,也有再撿起來的時候。她見地上的秋葉覆上了雨水,或者是露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落在這兒的。
他從同樣濕冷的長椅上忽然驚醒,接著問道:“姑媽,您什麼時候來的?”
安華姑媽道:“我早來了,這幾年來我和玉生一直在找你。”
他不回話,於是她又注一句道:“我們總會找到你的。”
他立即道:“您已經在這了——她呢?”
安華姑媽道:“她不知道,她如果知道你住這裡,她早來了,這幾年她為了她丈夫,跑了多少個地方,你不知道。”
他又不回話,只是笑。轉回臉時,安華姑媽覺得他怎麼忽然變得和自己一樣老了呢?多少年前她抱著他和愛藍,他比愛藍還要瘦小。
他喚人來倒茶,彷彿在此之前,他的聲帶已經被扯出來煮沸煮爛了,混著那茶水,她喝了一口,是有腥味而又渾濁的。他如今還僱得起人,她忍不住,偷偷看過一眼這一個傭人,現在也不能這樣說,該說“工人”,她看著她,覺著這張小小的臉,好像在哪裡見過?只是活得久了,有些人記不起來,總是這樣的。
“蕎姐兒,你拿了什麼茶葉?”
他問她。拔高聲像是怪她,聽真了,又有那麼一點不捨得。
安華姑媽想,他接連失去兩個太太,無論從哪一方面,他都需要一個女人,即便是這樣一個年幼的幾乎算不上女人的——但他總沒有虧待她。轉了圈她換了茶,也換了身外衣出來,綢面素白寬衫,衣擺又千絲萬縷刺上栩栩如生的金梧桐,如果不是裕安做的,就再沒有這樣巧的手了。
裕安不願來見她,只是通了電話,說道:“他過幾天要離開前會去靜安,前幾年他託我的朋友在靜安購置了一塊房産,他為他母親去靜安做捐贈時,有時會在那兒住著。”
安華姑媽那天去送玉生,送了把傘到她手中,靜安的雨總是冷一些,急一些。她告訴她,如果見不到,就算了,如果見到了,他只是無言,也算了。
她去了。
竟是重遊故裡,她在李公館前下了車。再走一會兒,不遠,只隔了幾面高牆,那就是他李成笙在靜安的房子,磚瓦門牆,滿地蕭條——幾乎是另一個李公館。
她按了門。是安華姑媽口中那個:“十分幼小的女人”來開了門。
這些年來沒有這麼一刻,玉生那麼清楚地記起來愛喬的雙眼,她幾乎就是還沒有死在玄武湖中的愛喬,但那是絕不可能的。
於是玉生只是一怔,很快,問她道:“請問李成笙先生在不在?”
她回答道:“在,等著您。”
玉生道:“他也知道我要來。”
她笑了笑,笑起來又一點兒都不像了。她接著回答道:“先生說他不知道誰要來,但是叫我一定在門前等著,一定會有人來。”
一面走著,玉生由她引著路,走過一條層巒聳翠的長廊,和李公館不同,這裡面卻是春色滿園的。雨水像露珠一樣滑過花葉,又流過女人面,玉生濕了臉,她取來帕巾給她擦,是從前玉生用的,最好的那一種。
“太太。”
李成笙喚她道:“李太太——你來送我了。”
玉生站在一片黑暗中,問道:“你要去哪?”
“去赴死。”
她聽見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