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說她也許是偷偷乘坐了一條走私鹽的船。
安華姑媽道:“你瞧,今天下了雨,她連這把傘都沒有帶走。我記得她在教會學校讀書那時候,見到一點點日光,都要僱人撐傘,現在想起來,好像上輩子呀。”
幾天後,博爾帶著孩子住進了公使館的宿舍。炮彈最漫無目的的時候,侵入了博爾家的陽臺,索提納維那卡西就在澆花的時候死掉了。李文樹支付了她最後一筆高昂的薪水,當作她的入殮費,那個時候,愛藍還沒有回到上海。
李文樹問玉生道:“她會不會死了。”
玉生道:“不會的。”
李文樹似乎有半年沒有出門了,他像從前一樣將自己的頭發和衣物都整理得非常妥帖,然後坐在房裡的窗前。不知在哪一天,玉生和平常一樣進入房門,但是沒有看見他,那天他出了門,自己開了車子。芳蘿走後,李文樹變賣了從前供家中和銀行使用的所有汽車,只剩一輛從英國帶回來的,開得最久,和他的馬波斯一樣陪伴他最久的車子。
玉生坐著,什麼事也不做。她等著他回來。
他去做新衣服,到幾個美國人臨時搭建起的安全區裡,那裡的水和食物賣的比藥物還要貴,更不要說西服和洋裙。他為李沅做了一件,有裡襯的大擺洋裙,在和玉生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又注了一句道:“他們會在週末前送到家裡來。”
玉生道:“需要多少錢?”
李文樹沒有立即回話,也許,他從沒有回答過這樣一句話。
過了一會兒,他微笑道:“我已經付過錢了。”
玉生道:“外面亂糟糟的,為什麼要讓陌生人敲開我們的家門呢。”
李文樹道:“不要擔心,波麗會去開門的。”
玉生道:“波麗是誰?”
李文樹道:“我早上在成衣行門前看見的英國女人,她穿著幹淨,會說英文,還會把絲和棉的衣物分開來洗。我聽見汝汝要離開了,就讓她替代汝汝。”
玉生怔了怔,然後道:“我們現在不需要這麼多傭人。”
李文樹也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從一件精緻的麂皮袋子中拿出來古董樣式的玻璃樽子,那是香水,香波嗎。玉生沒有詢問他,後來才知道,那只是一瓶什麼用也沒有的油脂膏,連上色的作用都沒有,但是一瓶需要二十元。他買來送給汝汝做勞作幾年的分別禮物,除此之外,他還給了汝汝最後一筆豐厚的薪水,他就像沒有明天一樣開始瘋狂地花錢。
玉生開始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也開始明白另一件事——公館裡已經沒有錢了。
剩餘的所有富有價值的東西,都是如今無法立即清算出來的,比如土地和珠寶,這是她知道的剩下最多的東西。在買下那張昂貴船票的那一天,玉生找到萬紅,第一次向她索取了今年以來綢莊她應分得的利潤,然後,她將她剛剛結婚時,安華姑媽送給她的那對金翡鐲,從最大的一隻首飾盒子中取了出來,她託萬紅將它賣給了一位姓張的小姐。很快,在決定動身前往蘇州之前,玉生收到了張小姐的現錢。
玉生留下較多的那一部分,放到了滿兒的手裡。她一句話也沒有囑咐,所以日子還是和從前一樣過,就像倉房裡的米能吃到什麼時候,能不能吃到明天?誰也不知道。就像有沒有明天,誰也不知道。
玉生乘的私船終於往蘇州的海面上飄去後,李文樹才忽然從睡夢中驚醒。他穿上外衣,在剛剛踏出公館大門的時候就聽見炮聲響起的聲音,他沿著牆邊一直摸索到車前,在無盡的黑暗之中,他卻只是摸到了一塊巨大的廢鐵。他的車子就這樣被炸毀了,陪著他,像波斯一樣陪了他同樣長久的日子的汽車,似乎是代替他死在了那個深夜。
在第四天的下午,玉生的訊息傳來,是由博爾傳來的。
博爾道:“她到蘇州了,她找到她了。她很好,她很不好。”
滿兒流著淚,道:“姑媽,博爾先生在說什麼?法文嗎。我聽不懂——太太怎麼樣了呢?”
安華姑媽請她去喚李文樹,他正看著李沅,和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他正在為李沅翻開一本波斯在英國時的照片。李沅沒有見過波斯,但她深愛著波斯。李文樹說會送她一匹馬,在不久之後,也許要賣掉一兩塊土地,那也不會有什麼。
博爾見到李文樹,告訴他,道:“她找到愛藍了,晚上,她們會離開蘇州,但是在到達上海前,誰知道能不能活著。”
李文樹接過李沅的書,緊接著,厚重如鉛塊的書皮,像巨石一樣隕落在博爾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