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依然艱難往前開去,終於在經過南京路之後,炮火再一次響起來了。玉生又聽見開車的女人怒喊了起來,她似乎飛快地用中文說了一句道:“該死的日本人。”而後,她繼續開車,從破碎的木屑、玻璃、花葉,或者還有殘肢,從那上面碾壓過去,車身在搖擺,單雲的心也在搖擺。她一下又一下握緊了玉生的肩膀,她感知到玉生的單薄,但同時也能感知玉生單薄身體中的兩聲心跳。
她用力平靜地,一遍遍告訴她道:“太太,不用怕,不用怕。”
但其實沒有人比她此刻更恐懼。
周遭是一片無邊無盡的黑暗與寂靜。或許有光明,但已經被濃煙覆蓋,或許有人流,但已經在擠壓中分崩離析。單雲只望見玉生閉著眼,單雲的目光穿過她微微發顫的眉睫,望到車簾外去。忽然——簾子動了動。
有人在拍窗。
“不要停下來!”
單雲止不住尖叫。
能窺見的前路,是一個臥倒的女人,在她的身邊,還有兩個模糊的孩子。開車的女人無法像壓過殘肢一樣壓過她們,於是她需要停一停,想一想別的出路。
但車簾仍然沒有停止晃動。於是玉生伸出了手,去拂過那簾子。
單雲要去握住她的手時,已來不及,外面是一個血淋淋的女人。但她面上的身上的血液似乎都不是從她的身體裡流出來的,單雲看見那血已經凝固了,但她仍然能直直地站著。或許只是因為害怕罷,她不停的在流淚。
她懷孕了。
單雲看見她抹了淚,又將抹過淚的雙手放在了她隆起的肚皮上。她在懇求著什麼?
“讓她進來。”
玉生彷彿聽見了。
但單雲卻呼喊著開車的女人的名字,道:“快走。”
“她也懷孕了。”
“我們不能停下來。”
玉生沒有放下簾子。
在即將駛離這裡之前,那個沒有停止哭泣的女人還是坐進了她們的車子。單雲扶著她的肩頭,撕下來她的粗棉袖口,為她擦了擦血汗,她似乎不像是上海人,又像是上海人,上海有千千萬萬個上海,有的裡面住著太太和小姐,有的只是住著再普通不過的女人。
直至擦到她的肚皮,單雲發覺,在她面上身上的血液的確不是從她的身體裡流出來的,因為深淵一般的窟窿,正打在她的肚皮上。她的血,就從那個窟窿裡,不止不休地流向她赤著的雙腿,也流向玉生那一身曾幹淨無比的旗袍。
玉生想要捧起那一片再沒有流動的血液,要還給她——那是她的,或者是她肚子裡的另一個生命的。
但她已經等不了了。
車子駛過那個臥倒的女人,那兩個孩子之後,只是一瞬,玉生再次望見了另一個女人,另一個生命的消亡。直至將雙眼閉上之前,她也沒有停止過流淚,那是為了無法忍耐的痛苦而流的淚水,滴在玉生的手上,然後像針一樣猛地刺進了指尖。
她的哮喘今年來已經有漸漸消失的跡象,但此時此刻,她開始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幾乎快要斷掉口鼻的呼吸。單雲看見她緊握著死去女人的雙手,是忘記了,或者是不願松開,很快,她也流下淚來了,一樣急促,一樣恐慌地,沒有發出一點哭聲。
“太太——”
“太太!”
單雲幾乎要瘋了,吶喊道:“車子快一些!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