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時正送別秦駿,見他上了車,揮手作別。然後,他回過臉來,同她一路走,道:“我媽早些年就看不見我了,你見她在那裡坐著,實際她只是抓光,抓不到,就坐一天。我不願炮彈飛過,她的光明是由一聲聲轟鳴帶來的。我有一個同學,姓陳,他父親也是獨子,去年就參了軍。”
前面見不到人力車。大暑天,正值午後,是車夫吃飯的時間。
玉生道:“誰和你作伴呢。”
元安道:“我與瑾書。”
玉生微笑道:“她真是巾幗人物。”
元安道:“常有人這樣說。”
說到這裡,元安忽地問道:“表姐早認得秦長官嗎?他身旁那個姓吳的參謀,去年接了秦長官的職位,如今是吳參謀,正是瑾書的兄長。”
玉生淡淡道:“認得,只是見過兩面。”
元安正要問“李小姐”一稱,面前忽然沖出一輛馬車來。近太平南路的路段,竟有馬車在街面上飛馳,真是和李文樹當初騎馬遊城一樣荒謬。
馬車並沒有像那輛驢車一樣停住,它的車上拉了石灰和幹草一類軍防設施。馬車上的兩人高昂地呼喚了一聲,示意著,也似乎是無聲地問候著,受到驚擾的玉生有沒有什麼妨礙?但玉生還未定神,馬車便已駕走了。
元安見前面一輛人力車正懶懶走來,即刻大喊道:“車夫!”
玉生乘了車,方睜大雙眼注視著元安。腹部彷彿有一塊大石猛然墜落,又憑空消失掉了,只留一條吊著石頭的韁繩,扯著她的心。
元安正站在車夫旁,說道:“您往前面走,走慢一些,我走快些跟著您。”
元安一直送到家門前,為了不見到誰,尤其是愛喬。他懼怕著她,他覺得她實在是什麼都不怕,連他都要教訓?但是他也口口聲聲說不奉“奴隸制”,所以也就不能當她是奴隸,只需冷冷望她一眼,就可堵住她所有話頭。
李文樹從上海請來南京的醫生,是個中國女人,是他從前在英國時結識。愛喬為了她,修整了一間安靜寬大的屋子出來,左右兩間是空房,出了房門,要過一條折角長廊才到前廳,平時屋門緊閉,什麼聲也聽不見。比愛喬自己住的屋子更幹淨。
愛喬去請她,喚她道:“大夫,大夫。”
她姓單,單字一個雲。年歲上近三十,她非常尊重醫學上自然生理變化,並不多做面貌上的努力。她笑一笑,駝峰一皺,猶如山峰抖動。她不回愛喬的話,只是提了小箱便出門。
愛喬在她身後一面緊跟,一面匆匆說話道:“出了門回來,就額上滲汗,我去摸,幸好不是冰冷的。難道是中了暑氣了?我倒了溫水,已服用了。此刻睡著,您的腳步輕一些。”
但愛喬進了門,滅了香爐那時,已聽見玉生醒了。
玉生在一面簾紗後,那是白的,隔香爐的,有些氣味安神,但總不至於太香。她隔著簾紗,喚她道:“單雲小姐。”
單雲拉了簾,擦拭了手,坐在一旁,去聽她的心脈,一邊問話道:“太太今天出門走動了嗎?”
玉生閉了閉眼,回了她的話。
單雲道:“最近幾日南京太熱,太太少出門好一些。”
玉生道:“這是李先生同你說的。”
單雲忽然一笑,道:“沒有。”
玉生道:“你這一句話,我已經在他的信上讀過了。”
接著,愛喬取了水來,是一小壺蜂梨水。愛喬順著彩陶玻璃杯中的潺潺水聲,說道:“取了最稠的蜜塊,鮮梨熬煮,潤嗓清火,非常不錯。”
單雲道:“是不錯,但太太最近吃的藥,最好不要和良性的東西一起吃。”
愛喬已走到面前來。
她一點點哀怨地,正望著玉生。玉生道:“那這一杯,請你為我試一試罷。”
愛喬並沒有即刻喝了。她放著,直放到晚上,寫過了賬,才拿起來一點點喝,天熱,她沒有再煮過一遍,只是冷冷入了胃。
那時,她取了壺,正要走。玉生卻忽地喚住她,道:“愛喬,你拿紙和筆過來,我念了,你寫了後,幫我送到紫金山去。”
“您這是要讓我去送倔脾氣的元安少爺。”
說著,愛喬仍很快去取來了。她的筆許久不動,但筆身仍潔淨無比,她爸爸林世平每日早晨都會來為她,取一塊幹淨的綢布,一隻只筆都擦過一遍。
玉生道:“驢車上掉下來的人。”
“什麼?”
“你寫。”
愛喬寫得慢,玉生便說得慢一些,注道:“他當時說的是一句法文——我要像燒幹草一樣燒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