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幾日,玉生再見到魯波。他真用那塊布做了一身新長衫,脖頸的扣子換了兩顆玉石,緊密地繫著,坐另一輛更好的車子,那車夫竟那麼熟面,玉生記起來,那是餘太太家中的。
“我們真有緣分。”
“緣是人的假想——”
同行的李愛藍冷冷笑一笑,回他的話,注道:“這條路,一天幾十輛車子經過,每一輛車子停住走下人來,難道都要說上“有緣”?”
李愛藍認得他,從前不喜歡他的畫,如今更感到迷茫。
魯波飛快地斜睨過她一眼。那又是李愛藍最厭惡的眼色,怯生生地,在一個男人的面上表露,真是令人嗤笑。
“再見。”
玉生笑一笑,眼尾總是不動,同他道了別。
而後去到陳太太家中,終於赴了約會又返回,途徑一家茶樓走下,她們對坐著吃了一會茶。李愛藍再沒有提起魯波這一個人,一直等到回到家中,用過晚飯,玉生覺得睏倦非常,睡了一個短覺起來,那會兒是八點鐘的光景。
雪下著,黑夜裡頭亮堂堂的。
門開一半,他和誰說著話?聽清了,什麼也沒有。
“不冷嗎?”
李文樹不回話。
只是拉掉了燈,他在狹小的光亮處坐著,讀報紙,讀了好一會兒。
他問她道:“明天我要到松江去一趟。”
“做什麼。”
他的眼睛從停留很久的報紙一頁離開,回答道:“滬港鐵路明天在松江站臺發第一車,我要乘車到香港去,最早後天的淩晨回來。”
良久的靜默。
“太太喜歡魯波的畫。”
仍然,她不回話。
“我在你的書面上,發現他畫的白玉蘭。”
這時,玉生的雙眼終於從書面上離開,這本書不好看,講輪回之道,殺戮換來殺戮,她看得心煩意亂。於是她合上了。
然後,她將那朵白玉蘭的書簽抽出來,拿著向他道:“聽姑媽說過,你是不看佛書的。”
“你喜歡嗎?”
輪到他不回話。她拿著那朵白玉蘭的書簽起了身,向他走去,說道:“這是魯先生送我的畫軸裡,又配了那麼一張小簽。你喜歡,我送給你。”
他回了話道:“我不喜歡這個人的畫——畫山畫水無形,畫花畫草無色。”
她道:“白玉蘭本沒有顏色。”
他轉了話頭,然後道:“明早你去送我嗎?”
她怔一怔,忽然笑一下,道:“只是坐車子怎麼送呢。”
他再不回她的話了,從前從不這樣,永遠是她來發結語的。他重又看起報,匆匆地看,將報面翻得刺響,只是翻了一會兒。在她上床之前,他先上了床。
一整夜他再沒有與她說話。
李文樹此去香港不是獨行。大約是六點鐘,玉生清醒地醒著,聽見車響,她換了外衣走出去,外面的天光暗著,暗裡頭有聲響,是開館門的聲。
門外停一輛玉生從沒有見過的鐵皮汽車,比李愛藍那輛更亮,像銀盤一樣照光。外頭下著細雨,或者是細雪化開了,點在人手背上,濕漉漉的冷。玉生望見梅娣為李文樹撐傘,直至他坐進車中,他坐在前面,開動車子的是一個男人,年輕非常,面色冷漠,像是他提過的馮先生。只是,後面也坐了人。
車簾子正拂動,只是望見人的肩膀,肩頭正垂落一縷麥色的頭發。
玉生將外衣拉緊了些。
直至車子發走,她沒有走出去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