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藍不笑了,只是回道:“那麼如果有,五點鐘前我會告知您的。”
博爾道了別。
那天下午,玉生如約到馬夫妻家中裡。博爾走後,李愛藍便接到電話,陳太太會請人送些新鮮的咖啡過來,不走外貿船,真正從天上飛來的。她結婚十年來第一次生育,李愛藍送了一整塊金子給她,她不能不這樣做。李愛藍從天津回來,就聽到她生産的訊息,匆忙之下只想起這樣實際的禮。
玉生乘車出門時,見陳太太家中的車正來。陳太太換了車子,一輛頂好頂亮的銀車,色澤美得猶如寶石,上海從前只有一個英國人在開。陳太太就是從他手中買過來的。
這幾天來,馬太太的電話一天也沒有間斷地打來。如果今天再不來,玉生認為自己將要變成邱姑姑口中最嗤之以鼻的那一種小姐,就是把別人的邀約當著長杆,在上面晾掛著自己又薄又討厭的面子。
馬太太只有一個傭人。四十五歲前後,上海人,面圓眼大,寶藍棉麻旗衫熨得幹淨整潔穿上,有時換一換藏青顏色的,哪一件都絕不泛起褶皺。
馬太太的孩子喚她道:“元媽媽。”
那是最小的孩子,七歲,今年剛在上海上學。
他的小臉從一株君子蘭後面探出來,見到元媽媽,再追隨著元媽媽的目光,望見了玉生,這是他第一次見她。
“漂亮太太,您是誰?”
元媽媽道:“四哥,要喚李太太。”
“李太太。”
玉生向他一笑。
“我喚馬自安。”
他伸出手來,似乎要相握。
玉生同他一握,道:“我要喚你自安還是四哥呢。”
“李太太,您喚我四哥吧。”
他方正的面孔像他父親,但要柔軟些,笑起來鬆弛些,露出兩個尖牙來,注道:“我外祖母說過,自安這個名太大,我年紀小壓不住。我排第四,家中人都喚我四哥。”
元媽媽忽地道:“你姐姐的信看了嗎?四哥。我早晨放你房裡了。”
他彷彿猛地驚醒。飛快地,道了歉意,走入了庭院的另一端。之後玉生沒有再見到他。
後來與馬太太常常交往,玉生才知道她最小的孩子四哥常年吃著藥。風涼一些,雨多一些,都會促成他發一場小病。他往上的一個姐姐喚作馬自頤,她卻從小身體強健,去年留在湖北的一支國民軍任職文書工作,只要她寫信來,才能騙上四哥回房間裡坐著,乖乖吃起藥。
那時由元媽媽引著路,不到前廳。繞過前廳,除了四哥,再沒有見到一個人。
元媽媽說道:“到了。”
然後,她笑一笑,先離去了。
玉生走入另一片灰瓦灰磚的天地,這片天地彷彿是廣闊的,無垠的,頂高二層,地廣如平原,滿牆的字、畫,滿桌的墨塊墨水。不似蔣太太的茶會一樣香。是腐朽的木頭,幹掉的墨塊的酸氣,但也不難聞。
馬太太的聲音穿過寂靜的字畫,呼喚道:“到這兒,玉生!”
玉生挪一挪步。面前虛像漸漸成真,原是幾個人圍著,只有一個女人,就是馬太太,約莫四五個男人。
走得更近了,馬太太又回到真實天地來,道:“李太太。”
玉生在她的指引下,坐在了一個男人身旁的第二個空位上。這裡的椅子,是沒有打磨上色的紅木圈椅。坐下會突然感到渾身僵硬。
“李太太,你來時有沒有雨?”
玉生回望眾人,面面笑著相望,之後回話道:“沒有。”
只有一個男人躲避她的注視。
坐在她身旁第二個空位的男人,頭發濃密且雜亂地梳起一個小小的圓髻,戴一雙四邊框,狹長的雙眼在框鏡中低著。如果不仔細看他唇周的絨毛,脖頸的結,大概會以為他是女人。
馬太太喚他道:“魯先生,不打招呼呀。”
他把頭抬一抬,飛快地喚道:“玉生太太。”
馬太太道:“沒人這樣喚——要麼,李太太不介意這麼多的,你就喚玉生好啦。”
隨後,馬太太為玉生解疑,細細道:“這是魯波先生,我家裡面幾幅畫,都是他的傑作。今日是我們的紙上大會,大家在這兒寫字,魯先生幾天前看了你的字,一直說太妙、太妙!所以今日他執意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