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難道要登報。”
“您改了名,摘了牌,已經是比登報更大的派頭了。”
李文樹放下餐巾。高昂地,刺耳地,玉生望見那餐巾裡包著的玻璃刀叉,比那隻搖搖欲墜的圓口橄欖瓶先一步落在了地上。
侍者去撿,然後飛快地離開了。
李成笙道:“您如果要做這樣大的動靜,我的證券行就應該先把“李氏”兩個字摘下來,不配得這兩個字的,正是我。”
雨從早晨就沒有停,這時只是更大,更響,傍晚前有大風。李成笙的船是昨晚回來的,他今早到了銀行等他,等不到,他早上去了跑馬廳,中午回來了,他卻離開片刻去用午飯。李文樹想,他等累了,神態睏倦時最容易說出糊塗萬分的話來。
“芳蘿送你回去。”
他不說話,也不看誰,過了一會兒,他道:“不用,我要去一趟青浦。”
玉生看見李成笙在門前付了賬,只是側過臉往門內看一看,然後走了。
後面接連幾天,近一個月來,玉生沒有再看見他。他又離開上海了麼。這是不清楚的。幾天後李愛藍回到上海,聽李愛藍說,她和他在他的證券行前一間美國人開的咖啡館吃了午飯,僅僅是那一次,一直到李愛藍又回到天津去,也沒有見到他第二次。
那天用完飯,從黃浦飯店出來已過下午三點鐘。雨停了。
芳蘿開動車子,問道:“要到什麼地方?”
李文樹不回話。
只等玉生回道:“回家。”
因為雨水多,路段不容易直走,繞過南京東路時,玉生只是遠遠看見那條有軌電車,慢吞吞行著,學生們放了寒假,又是雨天,少有人乘坐。行不盡的電車箱體之後,是馬夫妻的房子,官員的房子沒有鄰舍,獨棟矗立在廣闊的街面之中——玉生卻沒有看見它。
那天玉生沒有去喝陳太太的滿月酒,也沒有去吃馬夫妻家裡的茶。她回家後看了會兒書,仍是那本護士送她的法國詩集,她拿著看。那時,李文樹彷彿才發覺,他問她是不是可以看得懂呢?
她不回這話,反問他道:“你剛才在馬廄外面碰見阿貝麗,約定了和她週六一塊到跑馬廳嗎?”
李文樹怔一怔。
“是,她被僱到跑馬廳做馬師。”
洋人,或者與洋人打交道的上海人普通說的那一種英文,玉生如今可以聽懂大部分,那歸功於博爾,她每月到萬紅店裡,都遇見博爾。她將聽不懂的長詞短句記著,見到他便仿著音調說給他聽,問他這是什麼意思呢?她這樣做,開始是由於她到洋人開的茶屋裡吃茶,或是到僱用洋人的成衣店中逛一些新奇的紗面,她們總當著她的面說英文,然後開始笑。
之後有一次,她再去到那間成衣店。兩個韓國女人走過來,又開始說英文,那時她聽懂了。
“你們看,那位古董太太今天是藍色的。”
她要看一條玫瑰色的紗帶,用於綁遮陽帽簷。記著博爾教她的,用英文說出了“玫瑰”。
然後,她看著遞紗帶來的女人,用中文問道:“什麼是古董太太?”
女人不回話。
她注道:“我聽見你和那位離開的小姐說中文。你聽得懂,也會說,就請回答我的問題。”
女人有些慌亂,低著臉,首先道了歉。解釋是由於她的衣服非常不同,面料上的厚重與垂墜感,或者是花紋上隱晦的繁瑣,不像在附近任何一間成衣店做出來,也沒有在別的太太身上看見過相同的布、顏色,甚至在她自己的身上,她們也沒有見到她將一件衣服穿第二次。在她們瞭解中國人的途徑之中,除了這間成衣店,她們每月會有兩三天到同街的一間古董店做短工,那兒的古董就是這樣,沒有一件是重複的。
由於她的中文太好,化本沒有的幹戈為玉帛。於是玉生買下她的紗帶,又買了兩頂新的白色的大圓沿帽。
那兩頂大圓沿帽,李愛藍回上海後拿走了一頂。初冬太陽照來如溫水拂面,但李愛藍仍覺得有曬黑的危機,她的白,不同於李文樹的散漫自然,是精心照養的仔細的白。她約人出海,輪渡開到蘇州後再返回來,去了兩日,回來時,那頂大圓沿帽便丟在海上了。
李愛藍出海遊玩回來後,博爾正巧來做客。這個客做得也可以說唐突,只是因為玉生沒有按固定的時間到綢布店與他取租金,他竟這樣難得地,無禮地,沒有告知就來到公館門外。
梅娣開了門,非常客氣,喚他道:“公使先生。”
博爾被她請到前廳坐,她自己上茶,喚阿滿去請安華姑媽。玉生那時仍看著書,她把那本法文詩集看完了,就取來安華姑媽新送的書看,大多是佛道的書,看了倒有安眠的作用,覺著疲倦了,但只是午飯過後不久。於是玉生起了身,穿了外衣散著步到前廳來,在大開的廳門前,遠遠地,看見主椅上安華姑媽坐著。
旁的另一張椅,也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