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怎麼記得。”
唐酈慧面色如鐵。又像波斯的鬃毛,或者比那更黑。
接著,陳太太並不回望,只注道:“你不是在香港。”
唐酈慧道:“回來了。”
陳太太道:“為什麼回來。”
唐酈慧想,不止她的動作,她的手,她那對大耳,還有她尖銳冰冷的聲音,和那一種明知故問,看穿更要揭穿的說話方法,也永遠不會變了。
因此,她不回她的話。
她只是恨恨地,又不得不,轉了話頭,道:“好久不見,你有喜了。”
“嗯。”
忽然地,陳太太注道:“這樣大一個肚子,不是有喜,難道是有顆球嗎。”
而後,又故意地,笑一笑。笑出聲來。
此刻才真正令唐酈慧恨極了。戌富太太卻如及時雨,露了面,日本女人穿旗袍,愛穿寬袖窄邊,放開了手,卻縛住了雙腿,走起來,盡量造一種拖沓的優雅。實際只是難看。
“你們看看,下面真是“俊採星馳”。”
她愛用成語,更愛胡亂地使用。說起來話來,彷彿一遍遍卷著舌頭,把字一個個鉸短了,再吐出來。
陳太太聽著難受,幾乎要孕吐。於是她便站起來。由旁的幫傭來扶著,做離開的打算前,發了話道:“看馬和男人有什麼意思,我回去吹風輪。”
戌富道:“你月大了,不能直對著風吹,頭痛。”
陳太太幾乎要閉上雙眼,再聽下去要真正頭痛。
“何況,蔣太太家中的電風輪,不知為什麼那樣涼快,不適宜呢。”
一個日本女人,裝起古人來了。陳太太的雙眼,飛快閉了閉,厭惡的神色盡力不顯露出來。
終於,餘太太回了話,道:“戌富太太,你全注了李經理,贏大了。”
戌富道:“我的錢,贏了也是在他銀行裡存著,他是雙贏。”
緊接著,戌富又以那令人牙關發顫的聲音注道:“我聽蘇姨太太說,你明日,不來?”
所幸陳太太逃了,她由幫傭攙扶著,那幫傭見她的肚子,由心誇贊到從未見過這樣大這樣又圓又尖的肚子。陳太太只是一笑,她知道,蔣太太家中的幫傭不講奉承話,開了口,字字句句當然是真心的。
於是當下,只餘太太回戌富的話道:“誰這樣說。”
“我說了,蘇姨太太。”
“她聽錯了。”
戌富一笑,面向妹妹酈慧,道:“那麼酈慧小姐呢。”
唐酈慧道:“我明天倒約了人看戲。”
從此刻起,唐酈慧想,自己必然要與這位日本太太劃清明朗的界限。如果讓那位了不起的參謀長先生知道她和一個日本女人親密交往,到時,即便是他姐姐蔣太太邀請她,他也絕不會再與她見上一面了。或者真的見到,他又會流出那樣看似凜然,實則清高的眼色來。
賽馬落幕前,唐酈慧匆匆見過李文樹一眼。只是見,沒有注視,亦不相對,他從她的遠處走過,去挽住他太太的手。他太太,在一眾紅粉面容中,素淨地年輕著。
“戰況如何?”
“連勝。”
“祝賀您。”
李文樹的餘光收回,注視起,並笑著望玉生的臉,然後道:“太太,我為什麼又獲得你的尊稱了。”
玉生道:“這是對勝者的尊敬。”
李文樹接過馬夫遞來的手巾,笑道:“難道是我們打起戰了。”
玉生淡淡道:“你我真有戰事發生,我是無心戀戰的。”
正說著話,馬場下忽地傳來一陣象徵落幕的,由蘇鴻生發出的笑聲。他正握上餘史振的手,高昂地與他道著歉意。原是蘇鴻生的馬以勝利收了尾,那匹蘇鴻生咬下牙從一個戴頭巾的男人手中買下的野馬,它竟為蘇鴻生贏了餘史振從前緊緊咬在口中的兩塊地皮。兩塊都在霞飛路,總和不過一畝,位向天東,餘史振得意至極。蘇鴻生開過天價要他讓一讓,拿來做典當行,他一推再推,今時今日,駿馬賓士之後,卻這樣輕易地“割讓”出去了。餘史振收下他一紙定金,攥在手中,恨不得揉碎了,燒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