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近來叫她的這一位,是趙先生的太太。她和她的小叔子雖已告吹,但她心寬眼大,彷彿早忘記這件事了。
趙太太來到身旁,笑盈盈道:“我遠遠走來,遠遠看見,今日出現了一道不多見的風景。”
唐酈慧想,她的面貌雖是最平庸的,但說話還是討喜的。
“我打電話給過您,您不在。”
“我不知道的呀——什麼時候?”
唐酈慧思索片刻,道:“前天下午。”
趙太太這一個在上海紮根了三十多年,沒有留洋,沒有出外,結婚生子都在上海的女人。她要表達自己的驚訝,必要先“啊”一聲,再飛快皺皺眉,然後道:“啊喲!沒有人告訴我的,誰接你電話的呀?我問一問。”
唐酈慧道:“怪我沒有再聯絡您。傭人也不是容易的。”
趙太太道:“那天我和我丈夫是到鋼鐵公司和木行走了一趟,你姐夫也分了青浦鐵路的羹,我們若是談得下鋼木的價錢——當然,等李氏放款,一切會寬裕多。”
“趙太太,我不懂這些。”
“我也不懂!這是我丈夫的原話。”
唐酈慧這時才望見她新換了一隻鑲綠翠紅鑽,綠影襯出紅光,美得很,只是她的手仍不是非常白,戴上也不是多麼漂亮。
但她仍要稱贊她道:“這一顆有價無市,人戴鑽,鑽襯人。”
如果是趙太太這樣普通的容貌,也能戴上這樣好的寶石。那麼她為什麼至今沒有呢?當然,一顆鑽石,一筐金子,她想要隨時可買,但要是有人——當然,這個人容貌不能比她差的太多。如果有這樣的人將這些捧著送給她,金銀珠寶才會發出真正的光彩來不是嗎。她每一次面對命運的不公時,總要將鏡面對向自己上乘的身段,與不能說不十分美麗的面龐,就連發絲捲曲揚起在耳畔的弧度,也美如畫筆遊過。但是蔣太太的廳中沒有鏡面,只是一面面淨如水面的窗面的倒影。但是,忽然,從那倒影中——多出來另一幅畫。
就算自己頭上那片巨大的帽簷擋住身後她半張臉,只露出來那半張,素白的、潔淨的,又令人不得不心頭一震的美。眉整齊細長,濃如衫葉,眼光影流轉,恬若春水,彷彿蔣太太不常畫的那一類仕女圖在今天活了出來。唐酈慧承認自己最愛仿製法國人的穿著打扮,但也願意承認她之所以愛,是由於西式的濃烈能遮掩她五官上許多平色。令她總不至於在遇見這樣一個美得毫不費力,只需睜著眼,站在那兒,穿一條最淡的水青中袖旗袍,肌理也能相映出最細膩柔軟的紋路來,乍然望見這樣的人——她總不至於太黯淡。
卻又總是不甘。唐酈慧回過臉,仍認不得,這兩年自己徘徊香港、巴黎兩地“尋緣”,忽然回來,已經多了許多張生面孔。
她的“生”,一面來源於陌生,另一面,因為她太過年輕。以至於令唐酈慧這一個見面立識神佛的人,猜不出她的名號來。
於是唐酈慧開了口,只喚玉生道:“你好。”
總之,玉生是見慣生面孔的。如今她對許多人也並沒有深刻的印象,除陳太太、蘇太太,還有美玲,其餘都是朦朦朧朧的一張張臉。她望定,覺得眼前人有些像餘太太,又彷彿比餘太太年小一些。
“你好,你請坐。”
“生來在上海走過不少地方,卻沒有見過你。”
唐酈慧笑著,卻不坐下來,注道:“你不是上海人。”
玉生真誠道:“不是。”
“貴姓呢?”
“林。”
“林小姐。”
玉生怔一怔,隨後向她一笑,道:“你的手套做得很漂亮。”
唐酈慧笑道:“對,你第一個這樣說。”
玉生道:“真絲做面,蠶棉充內裡。應當要有更多人誇贊。”
唐酈慧道:“卻總有人覺得緞藍做手套,不比白、黑這些顏色大氣。”
玉生道:“但多襯你的白帽呢。”
這許多年來,唐酈慧竟忽然覺得,美人之中也能出知己。她對比她遜色的女人充分友好,但對優勝自己一些,甚至太多的,這時候又不得不提陳太太——她總戒備著這些人。以防她人如自己,總要拉旁人做襯。
正愉悅地要再與她說話。忽地,一扇扇窗面之下的馬場,卻傳來一陣勝利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