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不吵?”
“十分安靜,夜裡可以聽見街面上的犬吠。”
她與他說起話來。彷彿是一月積攢,才彙聚成今日。他從前,少聽她發這樣多的言。
忽地,她又道:“聽著犬吠入睡,會想什麼呢。”
他終於無聲地一笑,道:“沒有什麼,只是犬吠——太太,人感到睏倦,自然就會睡去。”
她正要回話。
他龐大的雙臂一擁,便擁住她一整個身軀,接著,那具柔軟的身軀躺在了一片廣袤的溫熱大地,她知道那是他的胸膛。對於夫妻來說,即便赤身相擁,也是情理之中。
因此夫妻的情分中,在此時,是可以提起思念的。但他沒有話頭,她便也沒有了。
蔣太太的茶會正在隔日。如果李文樹晚一日回來,便要失約,又或者是,他早已知道這一貼請函,即便遠在莫斯科,他提早歸來只為赴約。
因除去李先生、太太兩人,他的愛駒波斯亦在請函之中。茶會是對於女人的說辭,男人們是賽馬會,沒有馬的便賭馬,不會看馬的便跟著下注。總之,不會讓任何一位來客感到無趣,是蔣太太一貫的宗旨。
蘇姨太太見著孕婦,總要第一個上前。當下她在東門外見著陳太太的車子正駛入,她讓車夫緊跟,陳太太下了車。她便立即來到身前,彷彿是有一段時日沒見過陳太太,她面上紅光顯現,雙頰卻驚奇地凹下去,又或者,只是紅粉擦多的緣故。
“陳太太,日子在下個月?”
“是這樣說。”
“你找誰呢?費徳嗎?”
“他以忙碌為藉口坐地起價,要一千美元——但也沒辦法,仍找他呀。”
孕婦孕期難免身重腳腫,陳太太反而消瘦。除了肚皮大,她從前圓潤漂亮的面頰,豐滿的鬢角都凹了些,過三十的女人,一旦忽地瘦下來,就要顯年歲了。
忽地,蘇姨太太低低聲道:“你瞧,她在看你。”
陳太太盡力睜大自己亮堂的雙目,眼神卻是平靜的。
她淡淡問道:“誰?”
“唐酈慧小姐——你的老情敵。”
陳太太斜瞥了她一眼,遠遠地。接著,目光流轉回蘇姨太太身上,彷彿從一片枯枝敗葉回到另一片殘花敗柳。她瞧不起她,本質上亙古不變。尤其說多了話,說錯了話的她。
“但是,不得不這樣說,她的眼尾耷拉了些。”
幸而,蘇姨太太收拾慣了這局面。她笑一笑,又注道:“有一件最好笑的事,真正的李太太,和她的外甥同歲。那麼,李太太要喚她什麼呢?”
“我不關注。”
說罷,陳太太在她的老座位落了座。那時,她仍笑了,只是無聲地,飛快地。
餘太太帶上她的妹妹唐二小姐,因為李愛藍屢屢收到邀請,但次次無法前來,唐二小姐就會是蔣太太茶會上,第一位,唯一一位沒有結婚的女人。當然,錢富莉小姐除外,她不是來客,是太太們眼中的“販夫走卒”。餘太太敢於開此先河,是由於大家都知道蔣太太的住宅,昨日住進了她的胞弟,自幾年前隨了軍後,她唯一的胞弟再也沒有來過上海。這一月行軍經過停駐,才能停下腳步,在姐姐家中小住幾日。
世上除去父母之情,最深不過手足。餘太太想,如果蔣太太真愛自己的弟弟,那麼必然得體諒她為了她這唯一一個妹妹,年近二八還沒有婚嫁的妹妹,怎樣多尋機緣。蔣太太的弟弟,當然是絕好的機緣。
唐酈慧小姐,在面貌上,不遜於她的姐姐佳慧小姐,也可以說不遜於許多小姐。她十八歲時,就讀上海女中,就讀那幾年成為最漂亮的女學生。她的美麗並不都來自天然的五官,更多是嬌媚氣,她和她姐姐一樣瘦,但絕不是一樣的幹瘦,她的胸部豐腴又挺拔。她面小,又圓,常燙最流行的美國卷發,捲到耳後,露出尖尖長長的耳朵。她姐姐餘太太便這樣說,她定是被她這雙耳朵拖累了,好福氣都分給大耳朵的人,比方說陳太太那對大耳。
“您來了。”
她戴著那頂法國人手工做的蕾絲遮陽帽,因為堅信它的天鵝絨帽簷和蕾絲帽帶搭配的獨一無二,所以即便蔣太太的廳面沒有太陽,她也不願脫下來。帽帶看似繁瑣,且以一種最顯脖頸纖長的系結方式,固定在她的下顎。
唐酈慧向戌富問好。夏季之前她與她在一張牌桌上初結識,但一拍即合無話不談。即便戌富的中文仍非常怪異,但她認為她是出手大方的一個人,她在中國多地購置了房地,並且常常邀人到各地去遊玩。自幾天前戌富要為她引薦一位在日本的堂兄弟時,她才漸漸有意疏遠她,她看重容貌,從來都不願意和容貌不出眾,或者是矮小的男人結識。
接著,她又看見有兩位女人穿過廳門。然後發覺,這是馬太太和袁太太,這兩位官太太,穿得再素淨不過,一條花青旗袍,一條藏藍旗袍,不願做鑲金釦子,因此看起來,也就和成衣店裡賣的沒什麼分別,甚至是稍微低廉的那一種。
馬太太向她點一點頭,她當然知道這個頭是為她姐姐而點的。但這沒什麼要緊,她的目光跟隨了馬太太一段路程,直至看見她在臨近窗邊的一張牛皮沙發單人椅上落了座。
“酈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