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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暴雨在淩晨前到來。
海上狂風,從昨晚九點鐘開始大作,船隻和輪渡被禁止出海。從上海到香港的唯一一艘輪渡,堅決地停擺了。於是不能上船的香港人、要去香港的上海人,通通流入了在暴雨中門庭若市的洋人旅店。他們最愛睡那一種軟到會將脊椎全部陷落的英國床,喝藥湯一樣的咖啡,邊吃一塊焦黑的麵包,抹上黃色的油塊。
李成笙正從其中一間旅店的大門走出來。
旅店侍者為他打一把巨傘,送他到不遠處,他僱用的汽車夫開的車子。他為數不多的幾次開車都是為自己的兄長李文樹,他並不喜歡開車,尤其是在這樣惡劣的天氣。
近到車前,迎面忽然走來一個又高大又胖的男人。並且歲數不小。
擋住李成笙的去路後,他開口喚道:“成笙!”
李成笙不認得他。
他近到眼前,獨自撐著另一把傘,那是真正的洋傘,傘面寬闊可遮半邊天,傘柄是美國進口的金屬。李成笙認為他如果不是留洋回來的人,就是從香港來的。
李成笙笑一笑,伸出手同他握了握。然後邀請他一同上了車。
車發動之後,李成笙問他道:“您去哪裡?”
他道:“你不知道我去哪,卻讓我坐車。”
李成笙道:“這沒有什麼關系。”
他笑出聲,道:“你去哪呢。”
李成笙道:“黃浦。”
他用英文大聲說了一句巧合。然後,他卻說道:“我要去靜安。”
李成笙仍然以中文回應他道:“您找誰?”
“李先生。”
“或許是我的兄長,李文樹先生。”
“是,上海只有這一個李先生。”
李成笙忽地喚住車夫,他提醒著,雨天不要開得太快,太急。說完,他的臉仍冷著,過了一會兒,方又問他的話。
“去李公館。”
“不,我要去他的馬廄。”
車在暴雨中停住之後,汽車夫無需出來撐傘。從李文樹的馬廄中,走出來兩個清掃的傭僕,做粗重活計的不會是年歲輕的女人,她們大約已過三十五歲,常年做工,手上起了薄繭。握住那柄金屬傘柄時,繭子依附使其緊握,因此撐得更有力,雨似乎也變小。
但他仍走得很快。
身子龐大的人,走一會兒便有粗喘聲。他經過一片巨大的幹草地,同李成笙快步路過這一場暴雨,到一處擋雨避陽的天棚,李文樹的馬,他的波斯沒有在這裡。這裡只放了一連座同公館中同樣的小葉紫檀單椅,也正是從公館中取出來的。全染了馬和草料的氣味。
他落了座。同時,伴著喘聲大笑道:“斯李不怕浪費東西!”
李成笙喚人,這裡的三個傭僕是他到外貿市面找的,他都記得名字。喚另一個剛剛從這片馬廄中唯一一間起居休息的房屋內走出的,稍年小一些,正三十的女人。他喚道:“卡尼,先生呢?”
卡尼回話,道:“稍等,我去請——先生和一位小姐在看馬。”
她是新加坡人,中文說得非常好。李成笙想,她也許並沒有見過玉生,因此不知道玉生要稱為“太太”。但是她走後不久,李文樹同另一個女人走來,走到面前時,李成笙才看清傘下的面貌,那的確不是玉生,而是愛喬。
愛喬望見李成笙,笑一笑,正呼喚道:“成笙少爺,淋了雨沒有?”
李成笙也遠遠地,同她笑一笑,又搖搖頭,回答了她的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