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面上沒有什麼神色。
也沒有去接他的話頭,只讓人重上一份碗箸,四人靜靜進食,再沒有話說。玉生走時,點一點頭示意同他說再見,他站在他那輛同他一樣油光發亮的車面前,也只是用力地笑一笑。
最後,彷彿仍望了一望愛喬。
愛喬道:“那像一個人。”
玉生不回話。
愛喬又道:“您不覺得像嗎。”
玉生下了車,終於回她的話道:“像誰。”
愛喬道:“浦口那家烹肉館,往熱鍋子裡撈肉起來切的師傅。也許穿著打扮是好千倍萬倍的,但是額面的油一樣多,或者更多些。”
玉生不願笑出來,只略過去,道:“你的學上得有用處。”
愛喬道:“誰說不是?之前我不懂得“烹”只說“亨”。”
玉生道:“我應當更多誇贊你。”
愛喬笑道:“謝謝玉生小姐。”
玉生進入院門時,回過臉同愛喬笑笑。之後,玉生看見愛喬揹著身繞過過廊,隨著梅娣,說著話,往最後面的住所去了,看見她的背脊,她才發覺她高了一些,在北方女子的體態中,仍是別致的玲瓏身段。她今日穿的那件寬袖,只有袖子是寬的,蜂腰圓臀已呈現雛形,只是擺動起來仍是木訥的,不像外國畫報上的女子那樣肆意、鬆弛。當然,木訥在當下並不是什麼壞事。
李文樹乘坐另一輛車子回來,已過十點鐘。玉生聽見他的聲音,接著看見他那件賽馬裝,他將它搭在手上。在電燈底下,他開啟他口袋中常放著的,那一種西洋進口的火機,點燃了,去燒了燒皮面。然後,玉生透過帳面,窺見皮面上沾著的一根長發,和一簇鬃毛被燒掉了。
“你去賽馬了。”
“是的,太太。”
他拉下了電燈。用那隻火機,他點了一隻油燈。
之後,他出了房門,穿過過廊,到浴房去沐浴。他愛他的馬,但他似乎非常痛恨沾染上馬的氣味,他換了睡袍回來時,已將自己的身體重又變成那一種剛剛穿林過雨的香氣。
玉生忽地道:“和誰?”
油燈暗暗地亮著。他以為她睡去了。
李文樹回道:“唐鑾。”
他睡了下來,沒有拿起旁的任何一本書來讀。太馥郁的香有時候會讓人以為欲蓋彌彰,春過了,關了暖片,濕冷天氣仍要開暖爐,爐旁不遠點了一塊檀香。熱煙煮香,將人和香本身無限地融合,嗆住口鼻,半晌再說不出話來。
直至,他又以為她睡去了。她又問,道:“那是什麼人?”
李文樹道:“香港與上海的鐵路,他是要建這一條路的人。”
玉生道:“我不明白。”
李文樹道:“往後,他會常到上海。”
玉生道:“我仍不明白。”
李文樹道:“當然,太太,你不用明白這個人。”
玉生終於要睡去了。即便躺著,她仍然感到疲乏,近來常這樣覺得。
閉上雙目前,她回他的話,道:“愛喬同樣不用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