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藍那時方回道:“是的,嫂嫂。”
蔣少成與她哥哥實是手足之交,她如果喚她“太太”,稍顯生疏,所以她忽然將極少放在玉生身上的稱呼送給了她。撞上那輛馬車的當下她不曾感到驚嚇,此時卻驚魂未定。
她望一望蔣太太。轉而望望玉生,鎮靜下來,向玉生道:“嫂嫂,你們慢用——對不起,我失禮了,但我突然非常頭疼。”
玉生還未回話。
李文樹道:“你去休息。”
因有這樣的意外發生,蔣少成夫婦用完晚飯過後,便離開了公館,走前蔣少成讓開車來的洋車夫進來,使用了蘭西曾用過的那一種照相機為他們四人拍了一張相片以作留念。入教堂的人,對新春並不隆重,他與她回到家中去,仍駛入那一扇雪白的東門,上面是一個紅籠也不掛,一張春花也不貼的。如果到教堂所過的那一種聖誕節,還會剪幾條紅綠的綢帶,掛在門廊下,也僅僅是幾條而已。
玉生離開飯廳後,喚來梅娣,道:“請一個醫生過來。”
梅娣道:“先生說了,不要請。”
玉生道:“愛藍頭疼。”
梅娣道:“先生說醫生是治生理上的病,但是愛藍小姐的頭疼是心理上的驚嚇引起的,請醫生是藥不對症,所以我煮了一些安神的藥材給她洗臉。她從小膽子就是很大的,所以安華姑媽很怕她,本是不答應送她入教會學校,那與我們的宗教背道而馳,如果去那樣混亂的地方——但沒有辦法,表少爺說上海沒有比那更好的教育。”
玉生問道:“愛藍的車子呢?”
梅娣道:“開到愚園老宅去了。先生從不責怪愛藍小姐買了車子,但只要確保她的安全。”
玉生道:“他呢。”
梅娣道:“先生出門了,去見為大太太——不,為那位夫人做新年法會的和尚。”
玉生道:“你去睡吧。”
梅娣微笑道:“今晚的事情有很多,前廳的佛桌要點一整夜的供燈,那是明火,勞煩別人看著我只怕也睡不著,所以我想著點到四點鐘最後一隻供燈再去睡,換上鴛兒守著。等會兒出了太太的房門,我要到外頭分手禮和薪水,她們今天真是忙了一天了,先生說了,要多給一個月的薪水,所以分後要重對一遍賬,以免年後有什麼紕漏。忙完後我就去點第一隻供燈,邊等著,我邊擦拭一遍廊上的畫像,那樣大的畫像框著,懸掛得那樣高,她們平日難免會有疏漏的地方。”
玉生記起來,那是懸掛在長梯之上的廊面右側那一面空大的白牆上的,幾乎與那頂紫檀八合頂燈齊平。上面不是單獨的男人或者女人畫像,是被裁剪過一半的三人像。那上面是李文樹,與他父親李金山,還有站起來只到李金山膝蓋處的李愛藍。沿著李金山右側的畫像被剪去了,只留下半個素白的肩頭,與李金山那一身白西服是同等的綢面。
玉生發覺不知何時起,那一張單獨的年輕女人的影像也已經不再看見了。漸漸地,她也忘記那是什麼樣的年輕女人,與李愛藍似乎是全然不相似的,或者像李文樹,只是她記得女人的面色更淡漠,彷彿從不曾有過笑容。直至後來,玉生終於見到她,實際上,她衰老的已經就像是影像中年輕女人的母親了,但是她的面部仍不會溝壑縱橫,就像寒風從沒有吹過她那一面平靜的秋水。
入了夜,大約是十點鐘後。玉生聽見李文樹的皮鞋聲落在廊下。
接著,他推一推門,但沒有立即進來。他在門外低聲道:“阿貝麗離開了嗎?”
是梅娣的聲。她回道:“是的,最後看了看馬廄的幹草,就離開了。”
玉生再一次聽見“阿貝麗”的名字。她還沒有見過她,但是不久後,她們見了第一次面。
而後,李文樹來到幔帳外,進到幔帳內。她聞到水霧蒸發之後的氣味,他應是剛剛沐浴,洗去了幹草與鬃毛的氣味。她閉著眼只當自己睡過去了,因此那陣氣味很快離去了,她聽見他下了床,又聽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翻書聲。
兩日後,安華姑媽從蘇州回來,她也請人做了新年法會——為她死去十五年的丈夫。那日是正月初三,玉生託芳蘿又送了一些吃食,與南京安平飯店寄來的信到孫曼琳的女子宿舍去。孫曼琳從未將那裡的地址告知過家中,她在女子宿舍所用的名號也是“西琳”,所以寫收信人為“孫曼琳”的信自然也寄不到那裡去。她認為蘭西始終與她同在,有時她得了空,會寫上一些信,但並不寄出去,只放在自己的枕下。她遙遙相告,由一些好友輾轉相告得知蘭西的平安,於是她雖不能知道要多長時間才能與他再會,但她也十分安心。
那天芳蘿回來後,將孫曼琳的回禮,一株以羊毛線編織的水仙花送給她。她傳話向玉生道:“曼琳小姐有位學生是做手藝品的,這是她教會她的——她託我特別告訴你一句,太太,以後你絕不能再笑她連針都不會穿了。”
“太太,你把花蕊翻過來看,那實際是個胸針。”
玉生照做,按下開啟針扣後,笑道:“她近日的心情似乎很好。”
芳蘿道:“近日?在今天之前,可能是好的。”
玉生道:“為什麼呢。”
芳蘿思索片刻,道:“我去的時候,有一個女人惹她生氣,她把那個女人形容為“家賊”,然後她又改了口,對著那個女人說:“不,這樣說不是侮辱了你,而是侮辱我,請你以後再不用來清掃我的屋子,這是你十元的月錢。”。”
玉生並不再問下去。
不久後,她聽孫曼琳親口敘述了這樣一件事:被遠在南京的哥哥孫承安以十元一個月僱用去清掃她宿舍屋子的女人,一個看起來幹幹淨淨的上海婦女,被蔣少成私下收買,他要求女人形容她房屋的擺設,並窺探其部分隱私。起初,孫曼琳發現自己貼身多年的圍巾不見,第二次是一罐小小的胭脂,直至寫給蘭西的信少了兩封。孫曼琳請走了她,而後寫信給孫承安再不要費心,自己一切安好,但未將此事告知。
那大概是正月元宵過後的一天,李文樹親自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他第一次不以微笑面向一個陌生人,對傭人,對車夫,或對乞討者,他都從未露出那樣冰冷露骨的神色。
他本是碰不上他的。
用過午飯後,李文樹正要去一趟寶山的小叔叔家。天氣寒冷,他並不準備與玉生同行,因此他在前廳門前喚來梅娣,吩咐著,等太太從蘇美玲家中回來,便向她告知自己的去向。
“你和太太說,我在晚飯前回來。芳蘿的車子到了——”
似乎還有話沒有說完,只因抬手取帽時,李文樹第一次在自家廳門外望見了一張陌生面貌。又或者,那張陌生面貌他曾經見過,在一張報面上,還是一張相片中?總之那是令人可以嗤笑出聲的新聞。遠遠地,他看著李愛藍從那一身精細太過的絨面西服後轉出來,她驚懼之後的從容讓他飛快地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