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長太太是鐘愛聽洋課的——”
扯到更遙遠的人物上去,玉生注道:“爸爸幾月前為她量的那幾件衣領子,如今要做,做黑白顏色,交叉做縫線,瑣銀線邊,會不會更好一些?我曾見秦淮河旁那所教會,裡面做禮拜的神父們這樣穿,即是市長太太常去做禮拜的那所教會。”
林世平試著李文樹親選的那雙四邊框,打量著畫了許多日的草圖,後面又摘下來四邊框,拿出一隻筆劃下兩筆,是圖上那條短絨圍脖的領子交叉,注下銀白顏色。他將筆在紙上敲了敲,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你如何知道市長太太常去做禮拜?”
“偶然路過。”
林世平笑一笑,道:“玉玉是最不懂說謊的,即已透露你常到見她去,又說什麼偶然呢。”
玉生紅了耳根,不回什麼話。她到底不是做賊的心思,又為什麼要欲蓋彌彰?想到這裡,她望一望李文樹,見到他正在全神貫注地望著那扇百破圖,又或者只是在望那屏下一方小檀木桌上擺著的畫像,看真切了,原是她畫的,六七歲時剩的唯一一幅畫,那是久遠到不能再去追究的畫法——真是讓人忽然驚起一身冷汗,是誰將它擺到這裡來!
“這是龍嗎?”
話頭一轉,李文樹笑得分外開懷,道:“是哪一位大師的佳作?”
他是第一個說龍的人。從前,有人說大蟲,有人說蜈蚣,孫曼琳又常說是蛇。
玉生並不慌了去撤走它,耳根更紅了也罷,仍要平靜坐著,道:“李先生慧眼識龍。”
李文樹道:“是玉生小姐的作品。”
玉生道:“你如果喜歡,送你了,留起來慢慢笑話它。”
李文樹微笑道:“太太,我為什麼要笑話它?這是一具真龍,你看,有鱗有角的——但如果你要送我,那是最好的。”
玉生要問“你要它去做什麼呢”,也只是問不出來,這句話和許多話一樣被略去了。她常覺得這樣的話有些嗔意,這樣的嗔意是不自在的,但不曾想過,夫妻之間,怎麼能無嗔無怪的,彼此對坐著,說盡了客氣話,那樣便像是待客了。
當下她只點點頭,見他將那畫像真的收起來,捧在手裡頭看著。這時廳門又響,愛喬並沒有這樣快回來,原是有生人遊走在門外,敲門聲低低地傳進來。愛喬不在,自然是不會有人去開門的,只等著人敲膩了,敲煩了,雙手推進來,提著雙腳走進這座高門深宅,走過過廊,走過前廳,尋到話廳來。玉生見他們的面孔不算太生,兩個人,其中一個打量仔細了,是孫守業的車夫,他脫了帽,跨過高檻,走進了話廳。
“林先生。”
低著臉笑一笑,轉回臉來,他注道:“李先生,李太太。”
玉生沒有立即察覺是在喚自己,怔了怔後,方對他笑一笑。
車夫道:“大少爺想著您剛回南京,怕叨擾,今天不便來問您的好,所以叫我過來傳個話,順帶著叫我送來這一罐子好的紅茶,大少爺的同學走外貿船從英國運來的。李先生在英國生活了許多年,好壞與否,勞煩李先生替我們大少爺試試,貴的很,要是您說好才是真正好的東西。”
李文樹因道:“難拒承安先生的好意,十分感謝——你來了,我也少請人跑一趟,我這裡有一份送給曼琳小姐,另一份送給安平的禮,還託你帶回去。”
玉生竟是不知道的。
他是幾時備下的,又是備下了什麼呢。只見他從隨身提著的那隻小小的皮箱中取出來,兩只扁平的長盒,他遞出去,又注道:“金色是給曼琳小姐。”
另一隻,是墨綠色的絨盒,和其餘的禮裝成同種顏色,那便是由梅娣裝成的,其中不是由黃金製成銀元樣式的飾品,便是一隻只琺琅寶石藍胸針。如果是送孫守業的,自然是前者。
車夫接了下來,沒有回關於“曼琳小姐”的問候。他離去後不久,孫承安的電話便撥了過來,他來謝禮,並說這樣重的禮本是不適宜收的。
而後說起孫守業的病,孫承安在電話中道:“這兩日父親病好了,定過去敘一敘,李先生,若你得空請稍等著,南京女婿,不要急著走。”
李文樹淡淡笑道:“我定下了五日後的輪渡。”
“我父親明日回家來。”
李文樹匆匆接了話頭,道:“孫先生的病,我的問候實在太晚。”
孫承安答道:“是,但只是一些小的問題,年歲大了,近來又胸悶氣喘,夜半時常起來咳嗽,再備一些西藥吃著——沒有什麼大的問題,只是要休息調養。”
李文樹道:“我與我太太,明日會過去探望孫先生。”
玉生聽後回過臉來,她全然不知他回應了電話中的什麼話。直至放下電話,李文樹也並不做什麼注釋,彷彿她早已與他約好了一般。
林世平在旁,開了口道:“前兩日我曾去看過,那種病只要爬起身來隨時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