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望見他的外衣還沒有脫去,應是剛回來不久,裘毛手套脫了,放在一旁。他掀開帳面來好像在望她的腳踝,只是望,沒有再說什麼。
他在那裡等著她,也不知為了什麼等著。梅娣在房門外輕聲喚了喚,他似乎還沒有用晚飯。
“你用飯了嗎?”
玉生沒有回過臉去,背對著他注道:“如果沒有,便去用吧。”
他不回她的話。
忽然地,她感到巨大的燭影傾倒下來,像是一個人,是李文樹的身軀。他壓了壓她的背,但不用盡了力去壓,只讓她感到一點點疼,疼得她回過臉去,那時才聞到他身上濃厚的煙酒味,糅合他本身常有的雪松香氣,彷彿揉碎了一把鬆土丟入香粉罐子裡,燒起來了,香的嗆住鼻,難免讓人咳起來。玉生忍了忍,又無意細聞了聞,不是從他衣物裡面散出來的,只是依附在他的外衣上,粘住了,久久散不去。
李文樹道:“成笙沒有來用飯,他在黃浦飯店定了座,我沒有去,回來了。”
他的聲音又離開了帳內。玉生抬了抬眼,望見他在脫外衣,問他道:“你沒有去?”
這是問人的話,但他仍不回。
而後只是回了她沒問的話,他道:“他找的那位新女友是賽小姐,我已勸告他分手,賽小姐的父親曾是販私的——”
玉生忽地道:“我有些冷。”
房裡已開了地暖,窗子卻開了半個,玉生望見外頭縹緲的白色,像是下起了細雪。但他的外衣總是幹淨的,沒有沾上一點雪花。他回了身去關窗,再返回身來。
他終於轉了話頭,只是道:“波斯的馬廄趕好了,最快下禮拜天搬進來。”
玉生怔了怔,而後一整夜再沒有回他的話了。
兩天後,從南京來的信件才匆匆送到了,是安華姑媽遞來的。玉生接過信,還未看,門外梅娣傳了話道醫生已過來了,在廳裡坐等。
安華姑媽挽住她手,邊走出門去,道:“中醫是比洋醫生靠得住的。”
玉生道:“他也是南京人。”
安華姑媽笑道:“是,他妻子是上海人,兩邊都開著診所,來回跑動,不是容易請的。許多年年前我因一次胃痛結識他,才有了這多年的交情。”
玉生又問道:“他也常回南京去嗎?”
安華姑媽道:“我只知他這兩日剛從南京回來。”
說著話,兩人已走到廳面。他在沙發上坐等著,正拘謹地與鴛兒道謝,而後接過鴛兒手中的熱茶,見安華姑媽走來,他喚她道:“傅太太。”
安華姑媽沒有立即回話,坐了下來,她道:“你太太近來身體好了些嗎?”
他回了話道:“好了,總說有空來謝您,但是上一次來,您到蘇州去了。”
“是,幾根山參而已,謝什麼呢。”
“也要她親自來問好才是——太太,您不要站著。”
轉了話頭,他望向玉生,注道:“太太是傷了跟腱,在傷痛還未消前,最好不要久站著,我昨天調的藥,也要常敷。”
玉生點一點頭,淡淡道:“先生,您剛從南京回來嗎?”
彼此落了座,今日是梅娣來上茶,有條不紊地將茶水一遍遍換熱,依次遞向玉生、安華姑媽,再到這位老先生。因是早飯過後一段時間,梅娣緊接著又往廚房吩咐了不甜膩的雪梨糕,公館的冬天每年都要用掉上百斤雪梨。
“我今早才回來的,太太。”
放下那塊抿了一半的雪梨糕,老先生笑道:“因為回了南京,才知道,原來太太您是林氏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