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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天白得慢,最終似乎也沒有白,只是一片灰濛濛。
玉生覺著冷,便將自己暖手的爐子從床前拿上來懷裡抱著,只是那爐子早放冷了,甚至比她的手更冷。她想著,李文樹的手倒是暖的,彷彿每時每刻都是暖的,只是他總是比她醒得早一些。他披著睡袍出了廳門,奔向了馬場,玉生聽得見窗外傳來馬嘴的咀嚼聲,輕輕地,他的馬和他是一樣的,只會慢條斯理地進食。
玉生聽見他喚它,道:“波斯,請低一低頭。”
玉生見他抬起眼來,便倚在窗前問他道:“你在做什麼?”
李文樹道:“為它梳理毛發。”
說完,李文樹將手中一顆毛球般的發團握在手中,藏進了馬廄的一個暗格裡,裡面鋪著幹草,已裝滿了許多一樣的毛球。梳理過的鬃毛,發出了更純黑油亮的色澤,細細望,那幾乎已經變成漂亮的藏藍色。
李文樹道:“稍後芳蘿來接。”
玉生望著他手中的長梳,卻道:“請將梳子給我。”
女人的頭發散開時,是必然要用發梳梳開千絲萬縷的。玉生的梳子常年累月放在手包中,結了婚後長發梳成圓髻,也絕不捨棄了那隻梳子。只是手包她並沒有帶來,只夾了一隻長柄玉夾,那夾上沒有鋸齒,總覺著頭發打成結,梳散不開了。
李文樹往梳子上倒下滾燙的水,清洗過後,遞給了玉生。玉生正要接著,他的手卻又收回來,舉起手中的梳齒望了望。
李文樹道:“這齒口尖利,我為你梳。”
梳齒並沒有沾染上波斯的毛發,卻是那樣幹淨、柔軟。玉生說起從前她不會梳發,只懂得將頭發梳直梳順而已,家裡有傭人時,也有一位管事的姑姑,她就會將她的頭發梳得油滑順亮,梳成一條茂密的長辮。李文樹笑說她極少提起南京的事,如今說起來他方懂了,那樣大的宅子怎麼會沒有幾十個幫傭呢。原是從前有,漸漸地遷徙了,玉生記得她們隨著北平來,最終又全部回到了北平去。只留住了愛喬。因為沒有傭人幫襯,家中的許多房屋都鎖了起來,玉生又說,他去她家中曾見到那幾間房屋實際只是一隅之地。
正說著話,馬廄外傳來車鳴。
李文樹道:“芳蘿來了。”
圓髻梳好了。他的手梳出一絲不茍,只留下她尖尖小小的臉映在鏡中。
鎖好了馬廄,李文樹說起他已僱用了另一位幫傭,留在寶山中照養波斯,這個人無需太懂得如何照顧一匹馬,卻更要懂得如何照顧一個人。於是李文樹讓梅娣請了從前在愚園老宅做過事的人,這一兩天便過來住下,若是李文樹要過來,只要提前一天打來電話,那人便會將房屋收拾好再離開,是碰不上面的,這裡仍然清靜。馬廄與房屋的雜物只等那人過來清潔,玉生臨走時,卻忽然回過身,開啟要提走的箱櫃,往裡面裝上了那兩件朱紅睡袍與被褥。李文樹只無聲地等著,並不問她的話。
芳蘿等時抽起了煙,見玉生來了,即刻熄滅。而後低著臉,為她開了車門。
李文樹笑一笑,道:“銀號裡有許多抽不完的香煙。”
車程漫長,駛過那輛幹草車曾拉過的地方時,玉生又想起了李愛藍的臉。於是她問芳蘿愛藍回家了沒有?李文樹卻是不問的,他閉著眼,聽見她的問話雙眼仍然沒有睜開。芳蘿怔了片刻後方回話說已在家中了,卻不說是什麼時候回來,也沒有再補其餘的話。
玉生道:“門前是什麼人?”
芳蘿正要停車,匆匆望一眼公館門前那位身姿高挑,戴了一頂巨大女士洋帽的女人。即便只是望見帽下的半張臉,芳蘿亦能即刻認出來,回話道:“那是蔣太太家中的阮阮。”
玉生望真切了,那張柔情面孔方漸漸清晰起來。
阮阮向她一笑。
車簾拉下一半,李文樹仍沒有將雙眼睜開,只是玉生喚她道:“阮阮,請到裡面坐。”
阮阮低下身,在車簾後笑道:“李太太,我為您送太太的手信來。”
玉生正要下車來接。
李文樹拉開車簾,手接了過來,望一望信面,道:“是三十一,這天我和蔣少成約了賽馬。”
他彷彿是第一次望見阮阮的臉,從簾下抬起眼,只是匆匆望一眼。
“不忙的話,請進去坐一坐。”
阮阮笑了笑,道:“多謝李先生,我還要去陳太太家。”
玉生望著阮阮的背影,忽然覺得她和在蔣家時恍如兩人。她更像一位小姐了,那頂女士洋帽,那件絨白短披肩扣上一隻精緻的金胸針,蔥白似的雙手伸出來,簡直不能讓人信服,這是端過茶、浸過水的手。
館門開了片刻,梅娣方緩緩走到面前來。
梅娣開了車門,握住玉生的手後,她將另一隻手手中的暖手爐子遞上來,暖暖地遞到玉生的手中後,她道:“先生,太太,吃飯了嗎?”
李文樹反問道:“姑媽用過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