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道:“我請了一位女人為你開車。”
玉生道:“女人也會開車麼。”
李文樹笑道:“她是印度人和中國人生的女人——如果她沒有騙我,她說她從前是印度的貴族,今時今日敗落了。”
玉生道:“我竟讓一個貴族來為我開車。”
李文樹道:“成笙在虹口辦的證券所下月開門,到時他會比現在更忙碌。接送愛藍讀書,與你平時的出行,還是要有一個人。”
玉生道:“那又是什麼車?”
從小窗望到地面下去,一輛長龍般的車輛正緩緩駛過喧鬧的街路,車身上面仍貼著那幅香煙廣告。幾位和愛藍穿一樣長裙的女人倚在玻璃窗面上,不知說什麼,大笑著。
李文樹道:“電車。”
玉生道:“那是誰的車?”
李文樹笑道:“只要你放下一程的錢,在這一程中,它就是你的車。”
玉生忽然怔怔地望它。
彷彿將那盅茶、桂花糕、上錯了的梅花糕,還有訃告或喜訊的事都忘卻了。直至回到公館後,用過了晚飯,玉生換了睡袍,赤著雙腳要踏上床時,床上的李文樹放了放手中的英文書,望見她,張了口,只問了她的新睡袍。
她輕輕越過他的身軀,睡到裡面去。他便問道:“什麼時候做的?”
玉生低眼望了望身上這片鵝黃顏色,睡袍睡褲一整套都是兩年前她爸爸林世平親手做的,那時愛喬長了個,連帶著為愛喬也做了兩身新的,正好用了兩匹新的絲布。玉生只以為他看見那袖口的扣鬆了,搖搖欲墜,她扯一扯一同扯掉了。
“我明天再縫緊一些。”
扯下來的扣子,玉生順手放入了睡袍口袋中。
李文樹卻仍然望著她。
於是玉生便發覺李文樹穿著那件朱紅睡袍,在南京時做了四件,細細想來,回到上海後他竟一次也沒有換過別的睡袍。
李文樹閉了閉眼,道:“睡吧。”
他的一隻手將書合上放出去,翻一翻身,另一隻手同伸出了幔帳,拉下了燈影。那對紅燭就好像永遠點不完,暗紅的燭火忽然映清他面無神色的面容。
玉生只以為他睡去了。
她望著牆,望著望著昏昏欲睡,直至他寬大的手掌又尋了上來,而後攬住她一整個腰身。他久久地不說話。
“我聽說——”
他忽然注道:“愛藍明早邀請你喝早茶。”
她撐起眼皮,低低應一句道:“嗯。”
“我聽安華姑媽說起。”
玉生不知為什麼猛然地清醒。似乎要和他說的,只是忘記了,也不知為什麼忘記。
於是她頓了頓,回道:“下午回來時,你說過你明早要去寶山看波斯。”
李文樹笑道:“你第一次叫波斯的名字。”
玉生道:“那我從前怎麼叫呢。”
李文樹道:“你的馬。”
玉生笑了。她也不記得自己是否說過“你的馬”這樣無禮的話,只是覺得他滾燙的手彷彿在她腰間輕捏了一下,捏得她發癢。後來她也常常這樣想,李文樹的身軀幾乎是一個巨大的暖爐,彷彿碰到一寸,就融一寸。
直至睡到天白時分,玉生知道身旁已經空落落了。她回身看見李文樹換睡袍,朦朦的帳外光景——是李文樹赤條條的臂膀、胸膛。她不敢望真切,或者是不願望得太真切,只知道李文樹喚了她一句:“太太。”
她並不做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