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出門前,玉生喚住她道:“梅娣,黃浦有沒有芳園?”
梅娣道:“有,但芳園的點心並不是立刻要立刻有的,要提前一日去吩咐。”
玉生靜默片刻,道:“那麼請你幫我吩咐四盒蝴蝶酥、十二塊松仁塔,似乎還有茶葉,我聽她們說叫——”
梅娣回道:“百芳茶。”
玉生點頭,道:“是,再吩咐六罐百芳茶。”
梅娣似乎怔了怔,道:“太太要送給誰呢?”
玉生道:“備好後,請你為我送給蔣太太。”
而後,梅娣應了“是”回身便離去了。她去到芳園時,那兒仍是流水一般的人,但她執了一張流水般的單遞了上去,以此逃過了融入流水的命運。芳園新僱傭的兩位英國女人將梅娣請到了那猶如裝滿琉璃盞、珍寶碗的點心櫃後,梅娣在那花團錦簇的英國長椅中落了座,正要將長衣口袋中的現錢取出來,長椅後,又忽然轉出另一個女人。
她喚梅娣道:“梅娣,久不見你了。”
梅娣道:“您今天有空過來。”
那是張美麗的中國女人的臉,上海的竟不太像,更沒有北方女人眉目上的舒展,於是這對緊湊的濃眉看久了竟會索然無味,逐漸和那兩個英國女人雪白的面貌融成一片,只是嘴唇薄一些、眼睛長一些。
“要請人麼?”
“送人。”
“哦,真是貴重的禮。”
梅娣向旁的人道:“請為我做好,我明天來取。”
茶泡熱了送上來,她喚人遞到梅娣眼前去,道:“我曾經以為,芳園從此再做不了你們李家的生意呢。”
“不應該。”
梅娣接過她手中百花齊放的陶瓷茶盅,回道:“長芳小姐,芳園的點心總是全上海最好的。”
一個英國女人不知為什麼笑了笑。
梅娣抬臉,茫然之中也笑出來,道:“陳太太——我真糊塗,如今是陳太太,從前喚慣了,今天是忽然碰見您,又喚錯了。”
她的面目竟不似在那扇東門外的高傲。
輕拍了拍梅娣的肩頭,她笑道:“要不是你,再沒有人叫我長芳小姐了。我今天是接了我爸爸的電話,要我過來嘗一下新制的奶油栗子塔,你如果不急著走,等做好了一同試試。”
梅娣道:“我想著要到成衣行去洗衣服。”
她忽地道:“是文樹的衣服麼?”
沒有等梅娣回話,她又匆匆注道:“我聽蘇鴻生的姨太太說,李文樹回上海了。”
梅娣並不說玉生那一件墨綠旗袍,只是淡淡回道:“是的,先生回來半月了。有一件是我們先生的西服,倒是急著要洗的。”
“那我不能留你了。”
“也不能勞煩您來留我。”
梅娣起了身,道:“我走了,您和陳先生有空要來公館做客,安華姑媽如今也住在公館,您可以和她說說話。”
“那公館如今不冷清了。”
梅娣笑了笑,最後回道:“是,不冷清了。”
離開芳園前,梅娣望見陳太太的臉正透過玻璃窗面望她,直至她坐上了喚來的人力車。梅娣才覺得陳太太不年輕了許多,一眼望去那張飽滿紅潤的臉真像一張太太的臉,實際喚她“長芳小姐”也不過是忘記了她先生的“名號”,不知道叫哪一位太太。她忽然想到,女人的年紀真是殘酷的,如同玉生的年紀那樣輕,所以即便已成了李太太,也不多麼像一位太太。
梅娣辦好一切事回公館時,玉生已坐入了李成笙的車中。
見她來了,成笙在棺門前停車,喚住她道:“梅娣,下午另請人去接愛藍。”
梅娣回道:“是的——太太呢,有沒有穿一件外衣?”
玉生拉開車簾,便露出自己那件白披肩,這個冬天過去之後她再少穿這件了。因新做了許多衣服,她的披肩也常做成了寶藍、鳶紫這些深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