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道:“又問了——和你同桌吃同床睡,夜裡翻個身攬住你的背脊,你一抽身,輕易從我雙手環起的小圈裡鑽出去,然後整晚對著冰冷的牆面睡去。”
玉生低了低臉,回想著,也再想不起來了。睡夢裡做的事,不一定是自己的本意。
玉生道:“現在是幾點鐘?”
李文樹道:“我已經明白了,你一困,就會問我幾點鐘。”
玉生道:“畢竟你是戴著表盤的。”
李文樹道:“我摘下來,你戴著。”
說著,他手腕上的銀白表面就要拆下來,可又算什麼呢,表面碰著金鐲面,金鐲面碰著玉鐲面,她又恨不得整雙手赤條條的,只戴她那一隻玉鐲子就很好。
玉生道:“你原來是煩我問你。”
李文樹道:“只是不願你冤枉我,太太。”
說得多了,玉生覺得自己在嗔怪,問時間而已,有什麼好嗔怪他的呢。於是她將兩個茶碗推了推,推了又推,推得遠遠的,把玩一樣,直至瓦上又是電閃雷鳴,她抬了抬眼,彷彿在問他要不要入睡?後來也這樣一抬眼,他便什麼都懂得了。
他將自己的鞋襪脫下來,擺在床尾,不知為什麼看一眼方拉下了幔帳,他躺在她身邊,明知她沒有睡,仍要問她,有時她倒覺得,他比她更怕黑。但他是不怕雷鳴的,帳外一剎那的巨響只令她吸了一口冷氣,她的呼吸聲忽然沉重無比,在他身邊做著另一番巨響。
她從前是不點燈睡的,如今才慶幸起他愛點燈,燈火燒滅了她一點點的恐懼。
“既然睡了,為什麼睜著眼?”
只顧著看燈火,但不知她在注視燈火時,他注視著她。
她反問他道:“你抽大煙嗎?”
李文樹笑了笑,笑出了聲。
玉生注道:“我看著那油燈,長長的,真像小叔叔手裡的煙筒。我悄悄告訴你,鄔季先生和金小姐都是抽大煙的,他比小叔叔抽的還兇,有一次我到金小姐家裡去,鄔季先生把他的煙筒放在了我的鼻子下,我咳嗽不止,他才做了罷。”
李文樹道:“那個瘸子也瘋魔了。”
玉生道:“我想著,要是我沒和你結婚,會不會和他結婚呢。”
“你常這樣想嗎?”
“不是,只有今天一次。”
李文樹的身軀彷彿貼得近了些,他又問道:“太太,為什麼這樣想?”
玉生道:“我記得我剛結識金小姐時,有一次她送了我一串玉珠,我沒有收,於是她扯斷了玉珠,修好後叫人又送來給我,我仍不收,她便又扯斷了,又修了給我送來,直至我看見玉珠上的死結再修不好了才收下,放在了我的箱盒裡,來上海我並沒有帶來。”
李文樹道:“踩得粉身碎骨,再還回去就是了。”
他的身軀更近了,如山一樣傾倒下來,遮住帳裡帳外所有燈火。她以為自己閉上了眼,再睜了睜,也只是窺見他濃鬱的雙眼,近在咫尺覆上了她的臉。
他吻了吻她的臉,道:“所以你只是為了不和一個瘸子結婚,才與我結婚。”
她並不回他的話。
於是他的手也覆上去,如同他的臉、他的眉睫,輕輕地覆在她的臉、她的脖頸,然後便是他的一整具身軀,他真像一棵樹,樹枝纏住她的腰身,樹葉拂過了她的耳畔,然後一點到她額上細細的汗液,樹幹便開始瘋狂地生長、傾倒。伸出千萬根藤曼,再覆水難收般。
直至她又咳出了聲。
如同風雨,如同雷鳴,忽地恢複寂靜。
他在她的咳聲過後,回過身去,道:“你不該把你的枇杷膏給十四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