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轉了話頭,道:“你記著我的話。”
“一句話而已,有什麼記不得。”
說罷,李文樹重回到了皮箱前,將另一件睡袍挽在了手上。直至他換上了同她一樣的睡袍從那張滾燙的門簾中走出來時,天已經全暗下去了,風雨也停了,玉生坐在廳中,周遭只是黑暗又寂靜。
李文樹點了點燈,邊道:“你在燒水?”
姜黃紙皮燈罩罩下去,散出一圈巨大明亮的光影,照滿廳堂,好似月亮。
玉生提著那一個銀色鐵壺,從四方茶桌上那一個煮茶的炭爐上提起來,見著滾滾濃煙從長壺嘴中溜出來,不知為什麼想到了那一隻細長煙筒。她輕輕掀開壺蓋,聞了聞,聞見沒有生鏽或是大煙的異味,才一個接一個放下了生餛飩。
李文樹仍帶了那條帕巾,他擦了擦脖頸的水珠後放回了睡袍裡。接著他一步步走到她身後,低下身,來望那燒紅的鐵壺,問她道:“太太,為什麼不說話?”
玉生回過身來。
這時他才窺見,她十根手指關節通紅,像是被燙著了。他似乎皺了皺眉,她只是淡淡回道:“看著紅,但是不痛不癢的,像是冰化開了而已,要是真疼,就要起水泡了。”
他不回什麼話。
她又注道:“愛喬為我買來餛飩時,我也總會把手放在熱汽上蒸一蒸,好像暖手爐一樣舒服。”
李文樹握了握她的手,發覺並不十分燙,才又松開了。
壺身久久地不響。
玉生坐了下來,與李文樹隔著四方茶桌、炭爐、沸騰的生餛飩,這樣坐著,兩人都靜靜地望著燈影一點點拉長,拉到腳邊來,映上玉生赤著的雙腳。睡袍彷彿做短了一些,又或者是她真長高了一些。
李文樹道:“這裡小的好像只能住下我們兩個人。”
玉生道:“只有一個房、一個廳堂,如果再住上一個人,也是擁擠。”
李文樹道:“但公館裡有那麼多人,表面看著空蕩蕩的,住得下,實際不也是擁擠麼。”
玉生忽然笑了笑,道:“一位太太你都覺得擁擠,如果你有十四位太太呢。”
李文樹道:“所以我不會娶十四位太太。”
壺身響了,玉生正要伸手,李文樹卻先提了起來。沒有公館裡那樣漂亮的玻璃碗,李文樹索性拿了兩盞茶杯,沿著杯口倒下一個個紅粉的餛飩。玉生想,如果有紫菜和蔥白更好了,愛喬還愛灑一些芝麻,不過她不喜歡。
李文樹道:“這是我第一次吃餛飩。”
說著,他吃下了一個,正慢條斯理地咀嚼。
玉生望著他,笑道:“好不好吃呢?”
“很好。”
他再吃了一個,嚼碎了嚥下了,方回過臉來,忽地道:“太太,你今天很愛笑。”
玉生怔了怔,道:“我從前不笑?”
李文樹道:“從前你笑只是為了禮節,見到人,和人說話笑一笑,從容自若的笑容是畫好了印到了你的臉上。”
玉生重笑了笑,並沒有回他的話。
不知為什麼李文樹想起愛藍,注道:“但愛藍不像你,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愛笑的。”
玉生道:“有人話多、有人話少、有人愛笑,所以也有人不愛笑。千千萬種人,愛藍和我都只是其中一種。”
李文樹望見她手裡的茶碗放下了,碗中餘下了幾個餛飩。
於是他轉了話頭,道:“你吃得不多,所以瘦。”
玉生笑道:“你怎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