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忽地道:“誰的畫?”
蔣少成道:“秦鳳的畫,她實際是青島人,但偏愛南方女人的面貌。”
玉生並沒有立即回話。
因屏後轉出另兩個藍褂衫男子,瘦小了一些,正擺上幾份濃湯,蔥白顏色的玉筍底下,漂浮一隻小小的血鴿,姜碎細細覆在皮肉上面,方減去幾分腥紅了。
蔣少成注道:“所以如果她見到你,會很高興。”
玉生此刻才覺得那碗餛飩膩極了,撐著了,令她甚至再喝不下面前的一口紅湯。直至李文樹推了推,將那湯盅推到了她看不見的地方去。
她聽見李文樹道:“生的東西,我太太是不吃的。”
蔣少成道:“你在國外待久了,以為看見紅的就是生的,但其實這是鴿子身上的血凝成了血塊,再放下參和鮮筍煮熟了的,是名菜。”
李文樹道:“哪裡的名菜?”
蔣少成笑了,反問了一句道:“這是哪?”
“隱春的名菜。”
李文樹微笑道:“這裡更像是你造的一間私廚。血淋淋的東西,只有你是愛吃的。”
那湯盅不知過了多久才被重端了下去,玉生望見只有一盅空了,當下聞見那味道並不覺得,後來再聞卻怎麼忍也忍不住,只不可抑制的作嘔。
屏後並沒有開電燈,桌前立著唯一一隻高腳燈籠,籠中點了一條長梭子燈芯,紅芯將屏前的秋海棠照紅,將玉生的雙眼照得生疼。她回到公館,坐在鏡前時,才發覺自己的眼眶中爬上了幾條淺淺的紅血絲,於是她又想起蔣少成的臉,他整張面目也只有眼中有那麼一點點紅的顏色,望著人時,像一隻瘦長的野兔,發了瘋,便將人撕咬一番似的。
玉生怔了一怔。
李文樹的雙手重撫上肩頭,喚醒了她,他道:“思南那裡有許多法人,我不會真讓成笙送你去的,我會自己送你,太太,請不要煩惱。”
玉生道:“沒有。”
他的手指忽然變得冷冷的,因方才忘戴了手套,指腹去揉開她的長眉時,冷得讓她閉了閉眼。
李文樹道:“你像是不願意去蔣家。”
玉生淡淡注道:“沒有,即是人發了邀請,就沒有不願意去的道理。”
李文樹道:“蔣太太的茶會,在上海是最有名氣的,你不如去玩一玩。”
玉生垂下眼,彷彿是早默許了什麼。
李文樹那冰冷的指腹繼續揉著她的眉心,將她的思緒揉得清清醒醒,只是如今再沒有說不去的道理,又或者,既已身處上海了,就沒有永遠蜷縮在李公館裡的道理。
玉生覺得自己似乎是餓了,傍晚吃下的那碗餛飩在回到公館後立即翻江倒海吐了出去。方才有什麼食色她也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食之無味,像是吃草的波斯。倒是李文樹回到公館後喚梅娣開了飯廳,待梅娣來到院前淡淡喚倆人出去用宵夜,他一遍遍地問她為什麼不一同出去用飯?
她不知為什麼賭著氣,只回道:“我有些困了,不用了。”
她第一次自己伸出手去拉下他滯留在她眉心的雙手,他反過來緊握住她手心,夫妻之間,牽手又有什麼呢。她倒不動聲色地掙了掙。
她掙不開,又欲蓋彌彰地問他一句道:“你去用吧,只是你明日又要去哪呢?”
李文樹笑了笑,道:“也許要去銀號。”
她忽地道:“說起來我從沒有去過銀號,不止李氏銀號,任何一家銀號我都沒有去過,那是怎麼樣好的地方?我只是想著,明天要去做一身新裙裝。”
梅娣的影子平靜地站在院前。
然後,她便聽見李文樹大笑道:“既然這樣,我不去就是了。”
接著,李文樹披著那件朱紅睡袍推開了房門,回身要閉上門時,身後的電燈已暗去了。玉生睡下了,燈火一直等到李文樹用完飯,回到房裡時重亮起,徹夜亮著的,仍是那盞小小的綠皮床燈。
玉生覺得自己許多天沒有睡得這樣熟,後半夜下了場雷雨也沒有將她驚醒。她睜眼時李文樹還沒有醒,他在身旁平靜地睡著,這是自來到上海後,她第一次比他早醒來。
到飯廳去,安華姑媽已然端坐在那裡了。她剛在前廳跪坐了許久,見到玉生,她立即笑了笑,收起了嘴中正在低低念著的經文。
她問她道:“睡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