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真誠地望他,算是回了他的話。
後來李文樹第一次打電話到她家中,也只是隔日的事。一早,他又約她到高淳的馬場,她說波斯的確是只很漂亮的馬,她喜歡它,但又不得不怕它。他轉念立即打了第二個電話,約她到新街口一家新開的西洋餐廳吃晚飯,但她偏偏是最不愛吃西餐的,所以她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個日子沒有和孫曼琳一同吃飯了。
第二個電話沒有掛下,最後李文樹記起來,說道:“那麼我去玉生小姐家吃飯。”
結束通話電話之後,玉生思索了一會,將電話轉到另一家,不是安平的飯店去。她並沒有在電話中叫任何菜色,只吩咐請兩位廚房嬤嬤,然後她輕輕呼喚愛喬,愛喬正在前廳門外怔怔地望她。
玉生道:“爸爸呢?”
愛喬道:“在店裡呢——晚上有一位是蘇州老家家裡人介紹來的師傅,爺在店裡等他,要看看那人怎麼樣。”
玉生淡淡道:“愛喬,去請爸爸回來。”
愛喬卻重又注道:“爺等那位師傅的空,好像等很多天了。”
玉生道:“你去說李先生要來。”
愛喬低著臉,躊躇了一陣,又徘徊了一會兒,原來只是等大門外的人力車。愛喬是見過李文樹的,李文樹見到愛喬的第一面,就送了她一盒極其精細的金針。
玉生母親逝世後的十年之中,家裡一次也沒有再請過客。她只是記得,請客人到家裡吃飯穿靛青和寶藍這兩個色自然是很不適合的,母親從前的嬤嬤,雖然如今已回了蘇州老家,但玉生總也會想起嬤嬤常說的話:“擺宴,穿淡紅最好了,我去拿件新的您穿。”
長衣櫃裡頭只有一件淡紅顏色,是紅的發了粉的銀紅。玉生拿下來時,突然又想起那個偌大的馬場和金小姐那一個東西交雜的院宇,正如青衣換上粉面一般吊詭又豔麗。她將長鏡子轉過來,立了立領子,覺著那件流蘇白披肩真好似上個世紀的穿著了,她換了下來,另一件白貂毛領子只圍上脖頸,彷彿這樣與李文樹站在一塊兒,便不像是一個時代的男人與另一個時代的女人了。
愛喬回來了,在將要入夜之前。她匆匆地爬上高梯,換了燭火,家裡全部安了電燈也不要緊,門前的燭火是永遠不滅的。
愛喬的臉在朦朦的火影裡仰著,喚他道:“李先生。”
李文樹的腳步是無聲的。下了雪之後他披上了一件短絨外衣,深不見底的黑色直蓋到他的雙膝下,只露出一雙棕皮革馬靴,仍是潔淨的沒有一點灰塵和雪漬。
“這是一百年的宅門。”
愛喬笑了笑,回李文樹的話道:“我剛來時,要每年修一次門梁,現在要半年修一次。”
前廳門上的琉璃瓦新刷了灰漆,又有一隻黃鶺鴒停住了,飛走之後便帶走一片灰,同細雪一起落在門前。
愛喬道:“白的灰的,兩朵小花兒一樣。”
李文樹笑了,他道:“那也是一百年前的百破圖。”
他望著前廳正中那扇絨面的百花圖屏。接著,他說自己來到一副東方的名畫之中,畫裡是最上流的東方景色,白雪覆住的常青樹之下深埋了這座大宅百年來的風雲變幻,接種開花之後才生出青石地、白花牆,和一扇扇彩繪般的如意窗屏。愛喬只聽見“風雲”,只覺得雲裡霧裡,她向來是這樣的,如果聽不懂,就只是笑著,然後道:“您說的好極了。”
“愛喬,你是玉生小姐的妹妹?”
“不是,玉生小姐是獨生女兒,沒有姐妹。”
李文樹坐了下來,不再問話。
愛喬端了茶上來,低臉道:“請您用茶,李先生。”
李文樹雙手接過來,喝了一口,道:“不像是紅茶。”
愛喬笑道:“我聽曼琳小姐說,我還不信——她說外國人不喝白茶、綠茶、不知道普洱、碧螺,只喝紅茶。”
李文樹微笑道:“愛喬,我不是外國人。”
愛喬道:“是嗎?”
李文樹道:“我是上海人。”
愛喬道:“李先生既然是上海人,為什麼從英國回來,又留在南京呢?”
李文樹只是笑了笑,不回她的話了。
忽然,林世平的聲音從那扇百破圖後,亦是從前廳另一個門後響起,他道:“李先生如果再留在南京,上海的報面恐怕又要登上一則你在南京結婚的訊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