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寧姥姥氣得血壓往上升:“阮寧,你跟你爺爺說清楚了,是不是我們家指使你離家出走要挾他!”
阮寧犟著頭,嗤笑:“跟姥姥沒關系,姥姥怕什麼,我就是要要挾他!”
“我就問你為什麼這麼幹!”阮令恨極了,一巴掌扇到了小孩兒臉上,五個指印瞬間浮現在那張有些髒黑的小臉上。她忐忑了好幾天,這一巴掌落了地,反而安了心。
阮令被自己的巴掌震得手麻,可是看著那張沾滿了灰塵和恐懼的小臉,卻瞬間有些不是滋味。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相親時,瞧見的阮寧奶奶。沒有見過生人的女孩子,剛從田裡扛著鋤頭回來。驀然瞧見家中多了一個年輕人,茫然無措,不知是要放下鋤頭,還是擦去臉上的灰塵和對未知的恐懼。
妻子的模樣,他時常夢見。
他竟打了妻子的孫女兒。
阮令難受極了,轉身喘著粗氣不說話,他說:“你遲早氣死我便一了百了!”
阮寧長長地吐了一口濁氣,跪在地上,一雙小手蜷縮在一起。她低著頭,幹澀開口:“爺爺,不用救舅舅,我只想再見他一面。”
阮令的警衛隨著阮寧一起進了會面室,雪白的手套外抱著整整齊齊一摞新書。
阮寧很神氣地對玻璃窗戶裡面,長了胡茬子的清瘦少年說:“都給你了!張至仲!在裡面好好學習,好好改造,不要想我!”
張至仲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孩子,他眼圈發青,已經好久沒睡過囫圇覺了。不知自己怎麼就來了,每次清晨醒來,花香沒有了,早點的氣味沒有了,熟悉的鄉音沒有了,收音機撥轉的聲音也沒有了,一片空白中,整個生命都在皺縮、惶恐,天地彷彿都扭曲了,沒有了。
他夜間總是能夢見外甥女,小小的孩子在他的肩膀上唱著兒歌,手裡拿著一串糖葫蘆,不吃都一嘴的甜言蜜語,他答應她要去打工,掙錢,然後去那個大園子裡瞧她。可是,如今誰都能瞧見,便大概真的再也瞧不見她。
大人不會再讓孩子去瞧他這個殺人犯。
不會了。
至仲心中覺得世事無常,又覺得可恨自己愛了這個孩子,留下生生的遺憾。
她趴在窗戶前,一隻小手貼在窗戶上,拿著話筒咧開嘴:“舅舅,舅舅,舅舅。”
“嗯。”
“我每天在美術本上畫個張至仲,寫上張至仲的名字。”
張至仲笑出了小酒窩,他溫柔著眉眼,用手撫摸著冰冷的玻璃,玻璃對面是他的孩子。
他問她為什麼。
她說:“我……不忘舅舅,等舅舅。”
阮令帶著阮寧返程,路上黑色的小轎車碰上高高行駛的平行的大巴車。
大巴車上坐著一個安靜的窮孩子,他朝下淡淡微笑,瞧了阮寧一眼,而後沉默著輕輕拉上窗簾。
他還是陪了她一路。
祈盼她不再害怕。
可又怕她真的害怕。
如同那些沒有人瞧見他的日子,只有她,還肯努力用生命的一點點微薄之力,為他擦亮一抹小小的火花。
大象的小小火花,俯下身去,也是螞蟻的一整個太陽。
畢竟,無人如他,自嬰兒始,沉默著活到如近無恩無怨無喜無樂的田地,大抵不過就像死了。
他還能如春花一笑,要多謝她救命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