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秋笑了:“天天唸叨著大哥,大哥這不是回來了,怎麼還愣著?”
小栓眼圈都紅了,許久才跳進少年的懷裡,紅著眼圈哭著說:“哥哥,你可算回來了。你去那麼遠幹嘛呀,我都不敢坐飛機。我特別怕死可是你怎麼都不怕。爸爸說要打仗我還在想等打了仗你一定就回來了,可是後來不知怎麼的又不打啦!”
少年抱著眼前的孩子,把小孩光潔的額頭放在唇邊輕輕吻著:“妞妞,不要難過,哥哥回來啦。”
十四歲的阮靜從美國留學回來,辦好休學手續,剛剛到家。
阮靜走時,小栓還未取名,家中只是叫他小名“妞妞”,那時他還是女孩,回來時竟調換了性別。
小栓心中已漸漸有意識自己是個男孩兒,一時竟再難適應。
阮靜說你剛剛進家時說了什麼,妞妞。
小栓迷茫地看著哥哥,他想起來初初到老家時的場景。鄉下的堂爺爺帶著莊稼人的粗糙拽住了她的小辮子,咔擦便是兩剪刀,告誡家中都要說他是男娃,誰說漏了嘴便要捱打。與她一般大的堂妹捱了打,哭著指著他罵,你這個不男不女的妖怪。小栓那時常燒得兩眼無神,只是卑微地抱著茶缸子吃藥,低著頭說對不起。從此,他再也沒拿自己當過“妞妞”,跑跑跳跳,穿衣吃飯,男孩如何她也如何。聽到“妞妞”時,也再不覺得這樣嬌寵的名字與自己有什麼幹系。
畢竟這份嬌寵倒成了原罪一般。在爺爺接他回去之前,他都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回去。
趕著日頭過,彷彿只有頑固和愚蠢才能使生命變得透亮一點,不然,漆黑無天日的生活真的能把人生生熬死。
他說:“我不叫妞妞啦,哥哥。”
一旦扛起一個重擔,時間久了,竟像長到了身上。
1999年十二月十九號,距離澳門回歸中華人民共和國只有不到一日。這天週日,晴朗,無風,紅旗特紅。
小栓週五時就特嚴肅地對同桌說:“林遲,週日有晚會,有交接儀式,要到12點,你可別又睡著了。”
林遲同學有點掙紮,他從沒在八點半之後睡過,十二點的夜空更是不知道長的什麼模樣。
他垂著眼皮,爬了爬軟發,說:“我要是不小心睡了,你能說給我聽嗎?”
小栓猶豫了一下,惡作劇地笑開:我才不說給你聽!哈哈哈哈!
天冷了,後門之前被調皮的孩子們摳得坑坑窪窪,時常灌風進來,小栓林遲坐在後門旁邊,凍得吸吸嗬嗬,手揣到新棉襖裡也不管用,此起彼伏地打噴嚏流鼻子。
小栓早上老忘拿紙巾,林遲倒是會帶一些,同桌倆就著他帶的這點紙巾,擤鼻涕擤了一天。小栓鼻頭紅紅的,鼻涕掛在人中上,馬上滴嘴唇上了,瞧著也是個惡心人,他說,林遲你再借我一點。
林遲毫不猶豫地把最後一薄片紙遞給了小栓,把自己的半管鼻涕吸了回去。眼睛秀淩淩的,清澈剔透得像一甕添了薄荷葉的井水。
這個窮人……很大方。
他從不用自己手中擁有的那點東西去索取別的想要的,不,準確說來,他不是沒有想要的,而是他想要的東西如果得不到,也不會覺得遺憾。
比如他還是在交接儀式之前睡到開啟臉色紅潤小寶寶打呼模式。其實小栓也沒好到哪兒,熬到九點就變成靈山羅漢小和尚流口水趴倒十八式,早上七點起床,拽著阮靜的手,問了一路,阮靜逗他,說交接儀式就是大家一起手拉手唱幸福歌。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piapia!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腳,duangduang!
小栓雲裡霧裡去了學校,林遲還未開口,他就開始清了清嗓子,對著全班同學的方向,張開雙臂,唱道:“如果感到幸福澳門你就拍拍手,piapia!看哪大家一齊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澳門你就跺跺腳,duangduang!看哪大家一齊跺跺腳!”
全班小朋友都痴呆了。
宋林捂眼,別過頭,覺得心裡一陣悶棍敲過,真不想承認這蠢貨是自己的小弟。
林遲撓了撓小腦袋,他問小同桌:這是啥?
小栓偷著樂:“我演給你看,你昨天肯定睡著了。”
林遲呆呆地,許久才微微笑了,他說真好看啊。
其實早上六點有重播,重播時他看了,交接儀式不長這樣。他便知道,小同桌其實也睡著了。
他說:“阮寧同學,謝謝你。”
小栓第一次被人這樣稱呼,有些愣了。
他被人鄭重地叫響了這個像是埋在樟木箱子裡的名字,重見天日之時,微有陳舊酸澀,卻也漸漸似被打通任督二脈,舉手撥開眼前雲霧。
他,不,其實是她,咂摸咂摸小嘴巴,緩緩笑了。
阮寧同學啊。
她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