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他回過神:“憐憫?除了義父,誰曾憐憫過我?我連路都不會走,虞康安便讓人抱著我上戰場看著他殺人,我看不到他骨子裡的憐憫,我只看到了人命有多不值錢,再硬的腦袋也不過就是一刀!我一再言明我怕死,不想從軍,他指責我是個懦夫,說虞家人沒有怕死的,還將我扔進狼窩裡去!即使我如今沒有憐憫心,不配做人,也是虞康安逼出來的!”
他氣勢洶洶,如有實質,空氣中彷彿彌散著硝煙。
牢房外的虞清微微抬頭看了她父親一眼。
“所以我才說你沒錯,錯在虞康安。身為父母,應是子女的引路人,只需教授子女認識這個世界的手段,讓子女自己去辨別是非,選擇立場,而不是強行灌輸自己的意志。”
楚修寧慢慢說著,招了招手,要段沖靠近一些的意思,“但我不想與你討論虞康安的是非對錯,我們來聊一聊你義父。”
段沖猶豫片刻,站起身,從籠子裡側走了出來,與楚修寧只隔著一道鐵柵欄。
楚修寧壓低聲音,確保外頭幾人聽不到:“段沖,你否認姓虞沒有意義,從本質上來說,你比你所有的弟弟妹妹都像虞康安,不,你遠比虞康安更混賬。”
段沖怒目而視。
楚修寧毫不畏懼,近距離盯著他的雙瞳:“你恨虞康安不理解你,不尊重你,那你理解過金鴆、尊重過金鴆麼?你沒有,你像虞康安強迫你接受他的意志一樣,強迫金鴆接受你的意志。”
“我沒有!”段沖喝了一聲,手突然伸出柵欄縫隙,卻在即將扼住楚修寧脖子時忍住了。
“你有。”楚修寧冷冷逼視著他。
“我沒有!我知義父不喜,一直瞞著他,何時強迫過?!”
“所以你比虞康安更混賬,明著強迫,尚有反抗餘地,背地裡籌謀,陷他於不仁不義,你竟還在這覺得自己委屈?哦,也是,虞康安知道你還活著,第一反應也是闖島來殺你,死都不肯鬆口是他錯了……”
“我沒有!”
楚修寧張口閉口將他與虞康安相提並論,簡直要將他逼瘋,紅著眼只會說“我沒有”。
因為旁的根本來不及說,便被楚修寧拿話給堵了回去,問題一個接著一個的拋,彷彿一塊塊大石頭往他頭頂上狠狠的砸。
以段沖近來的心情,原本就像是在寒潭裡浮著,想掙紮著露出水面喘口氣,卻被接踵而至的石頭砸的無法露頭,長久溺於水中,手腳逐漸發麻,渾身無力,腦袋裡嗡嗡嗡,呼吸不暢,充滿了窒息感。
彷彿餘毒未清,他雙膝一軟,扶著鐵柵欄蹲了下來。
他知道楚修寧是個頂尖的政客,他知道政客的話不能信,但楚修寧真的句句擊中他的內心。
“你瞧,就連如今的境況,也和當年一模一樣。你固執己見,不肯接受虞康安對你的安排,他便將你遺棄在遍地毒蛇的荒島。而你義父固執己見,不肯接受你對他的安排,你便自我囚禁,將他一個舊疾纏身之人,獨自扔在外面承受著四面楚歌。”
楚修寧單膝蹲下,恰能與他平視,聲音輕緩沙啞,略帶蠱惑,“你知道多少人在等著看他笑話麼?那些覬覦著麻風島,對他虎視眈眈的人,像不像當年孤島上環繞在你周圍的毒蛇?”
“你義父在等著你低頭,等著你認錯,等著你回到他身邊。你聽見你義父的聲音了沒有?像不像當年你呼喊虞康安一樣?”
畫面感在腦海裡揮之不去,段沖雙手抱著頭:“你別再說了……”
“但無論你怎樣呼喊,虞康安始終沒有回頭,你那時的茫然無助,可還記得?難不成你也要像虞康安一樣食古不化冥頑不靈,令世上最疼你的義父,感受著你曾遭受過的痛苦?”
“我、我不是這樣想的……”
差不多了,楚修寧站起身,拂平衣袍下擺褶皺。
段沖仰起頭,宛如快要溺斃之前,看到一株救命稻草,紅著眼眶道:“我真錯了麼?”
楚修寧輕輕一嘆:“你沒有錯,只是看你能否想通,何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他陷入沉寂,楚修寧也不再說話,該說的,他都已經說完了。
許久,段沖驟然問道:“現在幾時了?”
山洞內沒有晝夜,楚修寧道:“我來時已近日落。”
段沖吃了一驚,從地上一躍而起,雙手扒著柵欄,朝著牢門外喝道:“馮叔,來不及了,快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