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人之所以能長踞群雄爭霸的至尊地位,不落蒙兀的赤膊拼殺、明刀明槍的那一套,原來,眼前這種與生俱來的算計與偽詐才是致勝的根本。
這本性深藏到了骨子裡,隨心所欲變幻出一把把殺傷無形的利刃,冷不防將不知就裡的人肆意魚肉,甚至了結。
想到此處,阿茹娜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頹敗地撇過頭去,不願與他對峙,心中再有不甘與冤屈,又能為之奈何呢......
過得良久,她才輕嘆一氣,無奈道:“您知道實情不是這個樣子,可您偏要這樣說,又有什麼法子。這裡是中原,是你們漢人的地方,我說不過您,您更是中原的皇帝,天下之主,更不容我辯駁。”
皇帝聞言,頗有些意外地輕笑起來:“聽你這樣說,到底是想通了,曉得自己是朕的妃子了?”
皇帝正要靠近,卻被阿茹娜眼角的餘光所瞥見,她剎那間嚇得花容變色,又一連退了數步,急道:“我雖是無知女子,亦知道君上至尊。臣敬君而君不悔臣,請求陛下體察小女子之志,不要將‘愛妃’‘妃子’掛在口頭,使小女子得存僅有的一點清白,若是如此,小女子仍敬重陛下,願意終身老死後宮而不作多言。”
這話聲音不大,但嚦嚦分明,透著不容反駁的決心,皇帝聽了不由慍怒中生,不悅道:“這話倒教人聽了糊塗,言下之意,你是既要派頭,又要名節?你封妃的御書就好好的鎖在偏殿,後宮的女子,名正言順的內命婦,朕去親近,倒成了強奪婦志的昏君,欺辱臣屬的庸主?照你的說法,合該給你塑碑立廟,成全你的貞潔大義。”
聽他如此羞辱,阿茹娜一口銀牙快將咬碎,委屈得幾乎要滴出淚來。
窘迫間,她心思蘧然一轉,目光凜然起來,昂首與之對視,正色問道:“敢問陛下,小妹其木格與世子當真情誼甚篤麼?他們夫妻之間如此和睦,應當十分有助於皇室與蒙兀的結誼吧?我只是區區擁彗之婦,卑如草芥,不值君王顧慮,萬望俱實以告。”
皇帝見她神色如此,微一怔住,眸光輕轉,淡淡道:“不錯,你應當清楚,匹配宗室乃先皇對爾等一族歸降的嘉獎。追尊乃族祖輩,將你姊妹納為御命婦與宗室正妻,授孟和汗中原王爵,使他入朝為臣,對外為王,皇寵殊異,已經令其大大有別於其他原野部落首領。貴太妃與朕甚至特意隆重其事,厚賜豐賞。聖恩之下,你的父親、裴潁與令妹可比你識時務、懂大體得多。”
皇帝瞧她默不作聲,似有所思,尋思她大約能聽得進去,又放軟了些口氣,繼而道:“朕也是知道的,世間女子大多顧惜名分,但凡能作正室,便是嫁與村夫亦不作諸侯妾,可你細想想,諸侯統領一方不過是一朝人臣,諸侯之妾當然只作枕蓆生育之功。帝王妾妃之職卻是不同,天下至高莫若天家,後庭御婦同比前朝公卿,你居妃位,列比九卿,可面君諫君輔君,令妹雖貴為世子妃,卻屬外命婦,如有陳述,只得透過其夫家進言,如何能及你直面朕躬。就連會面之時,令妹乃至連王都要向你行禮,敬稱你一聲娘娘。”
皇帝微微一笑:“況且,朕貫向憐香惜玉,愛卿月貌鶯音,令人觀之不足,百聽不厭,無論乃父及族人日後有何種冒犯,何種過錯,但凡愛卿進言,朕自當多加斟酌,不會令卿為難。朕把話說到這份上,孰輕孰重,你如此聰慧,應當明白。”
他一壁滔滔不絕,阿茹娜心中一壁暗自思量,正當皇帝以為她要服軟之際,卻不料她一舉拔下鬢邊的金簪對向自己咽喉,道:“既然宗室裡有舍妹維繫,她與世子情投意合,姻緣美滿,父汗又忠心為國,請陛下恕小女子一人不識抬舉,無福承受聖恩。宮裡多的是碧鬟紅袖,妍姿豔質,我雖不知陛下在作何謀算,但你我心知肚明,我本不該在這宮裡,可既如今我既在這裡,陛下也沒有要放我的意思,我只懇求陛下,高抬貴手,大發慈悲,當我是這宮中一個擺設,一抹衰草也罷,任我在這宮裡自生自滅了卻餘生。陛下胸懷天下,明見萬里,是曠古少有的聖主,請不要因為我的不識抬舉而遷怒蒙兀,還望陛下一如既往看重父汗,愛惜蒙兀子民。”
這舉動令皇帝頗有些始料未及,眸中現出一絲微瀾,但不過轉眼功夫,他臉色一沉,忽如罩了一層寒霜。
他舉手“啪啪”兩下拍掌,唇間牽出一絲譏笑,道:“精彩,精彩!可真是難得一見吶,從謾罵到稱頌都從你一張嘴裡出來,怎麼,朕不是君奪臣妻的昏君麼?現在又成了你口中的明君了?承你貴言,朕當之無愧!只可惜了,任朕如何清明也改不了後宮的規矩,看來你並不曉得妃嬪自裁是重罪,一簪子下去,你是解脫了,你的母族可是要受牽連的。”
阿茹娜一瞬不瞬盯住皇帝,一刻不敢鬆懈,就連簪子刺破了肌膚滲出血滴,她都絲毫未覺。
她道:“我是知道的,也並未打算以此自盡,這小小的簪子雖不能助我解脫塵世,卻可以助我解脫眼前的困擾,只消將它輕輕劃破我的臉,陛下就曉得我的意志,將來也不願再瞧我的無鹽之貌了。”
阿茹娜嘴上說得如此決絕,可看向皇帝峻冽如冰的眼神時,還是無法剋制打從心底裡生出的顫慄。
她有些慌亂地將眼睛一閉,將那帶血的簪子從脖頸移近吹彈可破的臉頰,不過,當那簪尖抵近肌膚,頰邊傳來一點冰涼與漸重的刺痛,她的心底還是禁不住一抖。
不過很快,她用力吸了口氣,下了很大的決心,正要發狠將簪子劃入肌膚,卻聽得皇帝忽然獰笑起來,那笑聲響亮貫耳,十分駭人。
阿茹娜陡然一驚,倏忽睜開眼來。
只見皇帝漆目微眯,眸光幽冷,邊張狂笑著,邊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神色狠狠盯住她,彷彿她做了什麼天大的蠢事一般可笑至極。
這一切分明不是她的錯,那目光卻瞧得她心底直髮怵,甚至讓她無端生出幾分莫名的卑怯。
這一晃神,那簪子也沒抓穩,從她顫抖的手中滑脫,“叮咚”落地。
見她一副被嚇得不輕的模樣,他止了笑,眸轉蔑然,道:“嘖嘖嘖,虧朕先前還看重你有幾分膽識與辯才,這樣看來,你也不過是庸昧貪生之輩。”
阿茹娜似被這話扇了一個巴掌,臉上火辣辣的,愣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皇帝鳳目輕轉,似笑非笑道:“言明在先,你捨得你的花容月貌便只管下手,但凡你有一息尚存,朕依舊會來找你,直到你心甘情願做朕的妃子,只可惜,到時候你再也沒有對峙的本錢了。”
他邊說著邊打量輕輕發顫的阿茹娜,眼裡盡是嘲弄之色:“怕不是……要再卸一條胳膊,還是削去半個鼻子吧?何苦髒了簪子,利器鋒刃朕多的是,寶庫裡隨便挑,保管夠用。”
說罷此話,皇帝冷哼一聲,轉身拂袖而去。
皇帝的言語舉止令人費解,阿茹娜在憂戚不安中艱難度過了四五日,沒有一刻不惶恐觳觫。
後來,皇帝始終未再度現身,這才逐漸穩下心來。
她又料想,既然皇帝不來,怕已將她棄如敝履,於是命宮婢將惠福宮用作接駕的御用之物都收拾出來交回尚宮局,她想以後都是用不著的。
再有,她不允許宮婢們再叫她萱妃娘娘,叫她姑娘,公主或主子都是可以的,就是不能喊她娘娘,若再有一個人將她當做妃子,她就節了朝食,再叫一次,更節哺食。
起初眾僕不以為意,過了四日,她開始滴水不沾,這樣又生生多熬了三四日,宮婢們才曉得她是較真的,都不敢擅作主張,立馬向皇帝身邊的內官秦聰呈報。
彼時皇帝正在批閱奏章,聞言,不過微抬眼角,稍作沉吟,便淡淡道:“奴才不懂伺候主子,統統杖責二十,罰俸半年,掌事宮女、太監罰俸加倍。”
“……萱妃久病不愈,食慾不振,主治的醫官和御廚照料失當,也罰俸半年,杖責二十。萱妃身子疲弱,不服中原水土,賜蒙兀膳食一席,再賜浴海棠湯,以茲調養。”
說罷,他低眉讀了幾行文書,彷彿想起什麼,又道:“是哪幾個不長心眼的糊塗東西敢擅自交還接駕物品的,腦子不好使,留著手有何用,都給好好拶了。”
這話說得很輕,秦聰在一旁卻聽得仔細,不禁渾身一顫。
他素知這皇帝喜怒無常,機警如他更不敢多加唇舌,領了旨便往外退,卻在轉身的當系,聽得皇帝在身後低聲輕笑,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自顧自說:“牙尖嘴利的小老虎,看朕如何將你的小牙一隻一隻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