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聽罷,眸光幽轉,良久才若有似無長長嗟嘆一聲:“如此說來,公主可真是一枚活珍寶,難怪孟和汗對其疼惜有加。看來,不僅僅是孟和汗厚福,朕的堂弟,裴潁那小子,也當真是福慧雙全之人吶。”
孟和汗旋即分辨道:“陛下謬讚了,臣與小女乃番野蠻夷之群,若非蒙先皇隆恩,豈料有此鸞鳳之交,珠璧之喜。自她六歲得了婚配,臣重金禮聘漢儒作西賓,漢家閨秀的學識和芳儀,皆令小女一一習得,未嘗敢有半分懈怠,以期小女陋質不至不聞婦禮,失容它門,取恥宗族,辱沒漢家皇室的尊儀。”
皇帝聞言,似乎提了興致,饒有趣味問道:“噢?公主懂漢學?”未等孟和汗或阿茹娜作答,他自顧一笑,又道:“是了,方才公主請安的時候用的就是漢語。如此,朕便要對公主考上一考,孟和汗,想必你不會介懷吧?”
孟和汗只覺額上有細微的汗珠滲出,勉強一笑:“蒙陛下抬愛,然小女管窺蛙見,豈能與皇家貴女相比,恐防觸怒龍顏。還請……”
“無妨——”皇帝仍是笑吟吟的,露出難得一見的和悅顏色,向阿茹娜道:“公主,抬起頭來,讓朕瞧上一瞧。”
忽聽此言,阿茹娜臉上一熱,頓覺這真光殿的龍延香似有迷藥,燻得她頭暈腦脹,身子半是發虛,半是發燙,手心不知不覺間滲出冷汗,濡溼涼滑。
但是聖命難違,不容遲疑,頃刻間一股勇氣上腦,亦或是一瞬的糊塗衝動,她乾脆把頭一揚,雙眼坦蕩蕩朝皇帝望去。
不曾想恰當此時,皇帝的目光也迎面投來,直勾勾凝睇著她。
四目相接,她不免當場愣住,腦中瞬間嗡嗡作響,連呼吸也幾乎一併窒住。
皇帝眸光灼灼,又深不見底,彷彿只消與他對望上一眼,任何人都無法抵擋,會瞬時被吸入這幽暗的深淵,從而萬劫不復。
她一雙瑩眸由於過度的訝異,不自主睜得又圓又大。黑瞳白仁,清冽逼人,碰巧隔在殿宇的嫋嫋菸絲中,妙似一泓江南早春時分的瀲灩晴波,在薄霧迷溟之下,越發光華璀璨。
見此情形,皇帝漆夜般的瞳仁微一收縮,鳳目流露出剎那間的驚詫之色,唇角隨之牽出一絲淺若行雲的笑意。
孟和汗眼明心亮,即刻低斥一聲:“阿茹娜,快跪下,不得放肆!陛下命你抬頭,你須垂眼抬臉,豈可直視陛下的龍顏!”
他旋即離座,向皇帝拱手謝罪:“臣教女無方,請陛下息怒。”
阿茹娜聞言,忽如懸崖勒馬,自瀕死的困局中解脫出來,噗通一聲跪地,將頭垂得極低。
她的腦中一片混沌,驚惑又茫然,一顆心撲通撲通,幾欲從嗓眼直蹦而出,但聖駕當前,唯有拼命壓抑急促的喘息,道:“臣女..….冒犯聖駕,罪當萬死!”
“萬死?”皇帝嗤一下輕笑出聲:“公主生得這般容採奪目,是世間少有的美人,朕一向憐香惜玉,莫說你衝撞朕,即便傷了朕,朕豈又忍心損毀公主分毫。”
頃刻間,孟和汗頭腦裡閃過了許許多多駭人的念頭,他聽聞皇帝內寵頗多,自他登基以來,各色各樣的美人被權臣以各種名目絡繹不絕地送入宮闈,而皇帝對此總是來者不拒..….到如今.…..他忽覺冷汗涔涔,背後的衣衫已經溼透,他心中驀地一涼,斷斷不敢再往下想。
殿中驀然沉寂,皇帝似乎也察覺是自己言語失妥之故,這才斂了斂神色,稍作分辨道:“朕與裴潁雖是君臣之屬,然打小棠棣之義甚篤,公主乃他未過門的妻子,即朕來日的弟媳,若有絲毫損傷,朕如何去跟他交代。再者,公主在外邦長大,一時未識宮規也是有的,朕自當體察,豈會計較。”
他話鋒一轉,又含笑道:“精通漢學的藩外才子朕見識過不少,外族女子亦通曉漢學的卻是鮮見,阿茹娜公主,朕來問你,所學詩文當中,可有那一句是你最喜愛的?”
好容易才勻停氣息,皇帝一發問,阿茹娜心下又咯噔一跳,額上更是滲出一層薄汗。
眼皮底下的金磚地面,散發幽光,映出她驚魂未定的困窘模樣……她突然愣了一愣,那黑金亮光中誠惶誠恐的面容,怎麼就是自己了呢?
她平日在蒙兀,對內替父汗管賬持家,在外跑馬射獵,不曾畏懼,如今怎麼在中原天子跟前,卻失了風範,這一失態,丟的可是家族的臉面,蒙兀的臉面。
虧得這一息冷靜,她一壁思索皇帝的問話,一壁放膽去想——刻下窘迫再甚,任我言語再放誕,皇帝也少不得留父汗與連王些許薄面,不至於危及任何人的性命,何況……中原在這皇帝的治下物阜民豐,他大抵是個明君,我怎麼就亂想他是個不辨是非,濫殺無辜的人呢?實在是自己過分憂恐了……
如是心緒一穩,便很快有了主意,她暗自思忖再三,又在心中掂量一番,才用漢語徐徐答道:“回陛下話,不怕陛下取笑,臣女最愛的詩文是這一句'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意為夫妻之間情投意合,琴瑟和鳴,能得永年好合。臣女一介女流,又自外邦而來,區聞陬見,只求歲月靜好,與夫君廝守至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