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曼姿在軟椅上坐下:“那就輕松點,我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和你聊聊天。”
但這也太安靜了。江樓想,容易産生整個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錯覺。房間裡暖氣供應充足,他看見章曼姿脫下外套,露出裡面長度不到膝蓋的連衣裙,一雙美腿又長又直。
江樓艱難地吞了口唾沫。長期生活在北方的人,冬天一進屋就脫外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不想顯得手足無措,只好慢騰騰地解開大衣的扣子。
一時間耳邊只能聽到衣料摩挲的聲音,明明他們什麼也沒做,這聲音聽上去卻過分曖昧。
見他還站著,章曼姿順手把外套遞過來:“幫我掛一下,謝謝。”
江樓接過外套,在門上找到掛鈎,鼻子裡聞到她衣服上留存的香水味,耳垂開始泛紅。他一鼓作氣把衣服掛好,不敢抬頭地坐到她對面,然後迅速擰開礦泉水瓶蓋,一口氣喝掉半瓶才冷靜下來。
他的反應有些異常,章曼姿奇怪地問:“你有幽閉恐懼症?”
“嗯?”江樓等到恢複鎮定才抬眼和她對視,結果一看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手上就不受控制地一用力,捏得礦泉水瓶差點變形,“哦,沒有。我只是在想,什麼時候你會需要來這裡?”
章曼姿笑得很坦然:“喘不過氣的時候。”
江樓頓時瞭然。章曼姿出道以後拍過不少有口碑的好片,也拍過一些無人問津的爛片,但總體而言她成功了,甚至連前幾年在國外讀書的江樓,都時常能從周圍留學生的口中聽到她的名字。
可有次章遠舟卻偷偷告訴他:“我姐壓力特別大,前兩天還打電話跟我嬸嬸哭呢。那公司簡直就是周扒皮轉世,使喚起人來不手軟。”
那時候江樓站在異國的街道,感覺心髒被揪成一團的疼。
他的同學們提起章曼姿,都說她不僅長得好看還特別有氣質,優雅嫻靜得像名畫裡的女神。可是江樓知道,她從來都不是這種性格。
初次相見,她就當著陌生人的面,笑嘻嘻地打趣堂弟的腳踝像豬蹄。她很挑食,會跟大人撒嬌抱怨不想吃苦瓜。她喜歡賴床,節假日不睡到中午不肯起來。她膽子很大也豁的出去,掄起鐵棍砸人能揮出一道淩厲的風。
然而在合同的約束之下,她被公司當作牽線木偶一般,按照他們塑造出來的形象,去扮演一個不像她的人。
章曼姿發現江樓的臉色不太好看。這個人從小就喜怒不形於色,能讓他的表情出現破綻,大概心裡早已火山爆發。
於是她笑了起來:“臉這麼黑想嚇唬誰呢?雖然我和公司目標不統一,但他們也沒有虧欠我,我們可是好聚好散的。”見江樓抿緊嘴角不說話,便從包裡摸出一顆奶糖遞給他,“再說了,這年頭誰要是沒點心理壓力,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的。”
江樓皺起眉,猶豫一下後還是把糖接過來。市面上最常見的奶糖,她以前就經常隨身攜帶,每次都不忘笑眯眯地分他一顆。
那時他總嫌吃奶糖幼稚,後來和她見不著面了,卻又整袋整袋地往家裡搬,放到過期都捨不得吃掉。江樓沉默地剝開糖紙,把泛著奶香味的糖喂進嘴裡,又甜又膩,不明白她為什麼愛不釋手。
不過糖分確實能夠緩解情緒。因為能和章曼姿單獨見面的緊張,終於在此刻消下去一些。江樓遲來地想起進門前她好像提到過“探討人生”,用舌尖將奶糖頂到一邊,他開始有餘力思考章曼姿究竟想和他探討什麼。
章曼姿觀察著他的神色變化,看他似乎沒在生氣了才問:“你和家裡劃清界限了?”
整顆奶糖險些從喉嚨裡滑下去。
江樓清了清嗓子:“你聽誰說的?”難怪她昨晚一臉憂心忡忡,原來是擔心幾年不見他已經成為豪門恩怨狗血劇的主角。
“那個想睡你的姑娘。”章曼姿說完感覺不對勁。無論祁家或是江家,他們都足夠富裕,沒必要由於各自組建新家庭就任由大兒子窮困潦倒,這不符合一般正常人的思維。
江樓的父母她見過,雖然有些觀念上的差異,但她知道他們都是正常人。
章曼姿感覺她不愧是她媽媽的女兒,兩人在對江樓的誤會上總是離譜得格外一致。眼看他嘴角揶揄的笑意已經隱藏不住,她自暴自棄地往椅背上一靠:“想笑就笑吧。”
“還是要澄清一下。首都交通你也清楚,開車太堵地鐵又擠。自從開始寫《棲息樂園》,方總三天兩頭叫我去公司開會,後來我嫌煩,才租了能步行去公司的房子。”
“至於為什麼是租而不是買。因為地段不好,我不打算在那裡長住。就算想買來投資,”江樓眯起的眼睛裡流露出生意人後代的精明,“我打聽過,那邊十年之內都沒有大規模發展計劃,區域房價近期不會出現大幅度的增漲。與其買下來等今後轉手,不如把錢投資到其他地方。”
章曼姿扶額喊停:“打住吧,是我想多了。”
瞭解到江樓的日子並不是她想像中那麼落魄,她確實能松一口氣。可與此同時心中升起的,還有一股憋屈的怒火,章曼姿甚至開始琢磨,今後要把“千萬別以為江樓是個小可憐”作為章家的祖訓傳下去。
第二次被章家人當作小可憐的江樓,發表完一通對當地房價的評論之後,卻在此時垂下眼眸:“不過我確實和家裡有隔閡。”
章曼姿半信半疑地望向他,聽見他冷冽的嗓音平靜地陳述出事實:“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家裡介紹了生意夥伴的女兒。我們這種家庭,婚姻都是一門算計收益的生意,就像我爸媽那樣。”
“……你不答應?”章曼姿問。
江樓點頭,看向她的眼神竟然真的可憐巴巴起來:“加上我一意孤行做了編劇,他們很不滿意。所以我手頭只有以前的那點錢,不會再有多的了。”
即使知道他僅有的那點錢必定不是小數目,章曼姿的語氣也不由得溫柔下來:“我記得你以前是想從商的,為什麼現在卻在做編劇?”
奶糖的甜味滲透到唇齒的每一個角落,江樓意有所指地望著她:“因為要給你寫劇本。”
章曼姿花了幾分鐘來消化這個答案。她記得高考完的那個暑假,江樓到家裡來看到她的通知書,好奇地問她萬一今後有不想拍的戲怎麼辦。
那會兒她對演藝圈也是一知半解,模糊地回答說:“那就不拍吧,還是要挑自己喜歡的劇本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