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寒滿心疑竇,“接我過去作什麼?”
“四公子與要人相序,讓在下來請少奶奶一同前去。”
輕寒想了想,便沒再問什麼,只是讓他在樓下稍等片刻,自己則回房去整理了一番。她換了一身水青色的桑花縐旗袍,下擺繡著幾瓣墨綠的荷葉,淺淡輕盈。因為近來的氣色越發見好,又是新裁的衣裳,所以顯得十分合身,更是襯得她身姿綽約。
她又將長發散開來,梳了簡單的發辮,只在上頭別了枚珍珠卡子。那是顆圓潤盈亮的北珠,成色極好,綴在如瀑布的烏黑發絲上,越發顯得溫軟柔亮。
到了明和庭後,嚴旋庭直接引了她往三樓的雅閣去,他抬手敲了敲紫檀木門,裡頭傳來顧敬之低低的聲音:“進來。”
嚴旋庭為她推開門,道:“少奶奶,請。”
輕寒心下有些慌張,稍稍籲了口氣,才面帶笑意地邁開步子,身後的門“咔嚓”一聲關上了,她的心也不自覺得咯噔一下。
屋裡倒是涼快極了,她四下看了一圈,才發現廳裡擺了五六座小小的方鼎,再細細一瞧,那鼎裡皆裝著透明的大塊冰塊兒,直往上冒著雪白的冷氣。
顧敬之向她招了招手,又起身來為她拉開一旁的椅子,道:“這是沈伯伯,叫人。”
輕寒輕聲道:“沈伯伯好。”
沈木青直直地望著她的眸子,仿若有那麼一瞬間是失了意識的,而後才道:“快坐快坐。”
顧敬之替沈木青斟了一杯酒,又為輕寒倒了淺淺的一些,“今日之事,小侄還要多謝世伯。”輕寒並不知曉發生了什麼,便也只好一同舉起酒杯來抿了一口,卻是辣得她直咋舌。
沈木青道:“何來幫與不幫一說,只是你父親最後的願望,我是如何都要替他辦成的。”
輕寒聞言暗自訝異,顧汝生的死訊直至今日都未揭開,而此人卻是心知肚明,不免覺得他來歷必定不凡。顧敬之亦是露出些訝異來,卻也沒有點破,只是那沈木青瞭然一笑,道:“你父親一開始便沒想過將這北方大七省的天下,交到老大的手裡。只是他此前一直冷淡你,也不過是權宜之計,你裝了這麼多年的糊塗人,旁的人或許不知道,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顧敬之冷哼一聲:“不過是因為他愧疚罷了。”
“拿這辛苦打下的天下,來彌補他心裡的愧疚?”沈木青笑著搖搖頭,輕哼一聲,“他願意,我還不樂意呢。不過信之打小氣傲,行事不乏自負,且重於名利權益,手段狠心毒辣,本就不適合再手握大權,如今的奕之你也是瞧見了的。”
輕寒雖不曾見過什麼大世面,但到底也是個聰明人,聽得此處,背心便不禁冒出一陣冷汗,心尖兒也跟著一顫一顫的,難道顧奕之如今的樣子竟是顧信之一手造成的麼?沈木青瞥了一眼正出神的輕寒,呷了口酒水,繼續說:“都是他的兒子,又何苦看著你們自相殘殺。”
顧敬之眼裡泛起冷冷的光來,“那他就不怕我得勢之後殺了他的好兒子。”
“你不會,”沈木青定定地看向他,那目光炯炯如同火光,“因為你同老大不一樣。”
顧敬之“呵”地笑了一聲,嘲弄著說:“您可是高看了,我可並非什麼心善之人。”
沈木青不禁皺了皺眉,手裡握著把銀勺,緩緩攪著面前的一碗羹湯,“我知道你恨,彼時你還那樣的小,不過如今已經是人走茶涼,黃泉路上,就讓他自個兒贖罪去吧。”
輕寒卻是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但是看著顧敬之面色越發深沉起來,一隻手緊緊握著白瓷酒盞,骨節分明,忽的又一下松開了手,佯作輕松地說:“世伯寬厚如此,待我亦是包容,敬之拳拳之心,感激不盡。”
沈木青亦只是笑笑,知曉他的心結並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解開的,倒是略顯得有些無奈,端起酒盞來又飲了些,岔開話題去,“敬之有福氣吶。”
倆人皆是愣了愣,方才明白過來他說的便是輕寒,顧敬之又道:“輕寒能投您的眼緣,是她的福氣。”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叫她的名字,像是有一根羽毛拂過了心尖,癢癢的卻又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怔愣間她猛喝了一大口酒,本就淺薄的酒水一下便見了底,刺鼻嗆人的氣息直沖到了嗓子眼兒,濃烈的燒灼感讓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自知十分沒有禮數,心裡又怕令顧敬之也失了面子,就想著起身先離席去。才剛邁開腳,便感覺到背後覆上隻手來,輕輕拍著她的背脊,替她順氣。她有些錯愕地轉眸,卻見他俯過身子,正朝著自己的一邊,如古潭般深不見底的黑眸露著鮮有的柔和。
顧敬之瞧她滿面通紅,又呆愣了的模樣,不禁心生好笑,便打趣道:“喝得這麼急作什麼,又沒人同你搶。”被他這麼一取笑,輕寒的臉越發地燒了起來,心裡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頓時無所適從。
沈木青突然大笑道:“小姑娘飲酒,倒是豪氣的很。”
輕寒忙說:“我本就不會飲酒,實在是失禮,讓沈伯伯見笑了。”
沈木青擺擺手,又顧自喝了一些酒,再開口時倒顯得有了幾分醉意,只低聲喃喃道:“真是像……”
顧敬之見他酒勁上頭,便草草結束了筵席,又命嚴旋庭親自將他送回府去。從辦事處裡出來的時候,本就開了兩輛車,他給了其餘的隨從一些吃酒的散錢,便讓他們下了崗哨,親自開了另一輛車。
輕寒坐在副座的位置,下意識瞥過頭去瞧他。他的神情很是專注,緊抿著兩片薄唇,這倒令她想起了那一日他為顧奕之挽袖的情景來,也是這般的認真仔細,可卻是怎麼都做不好事情。這麼想著,她便不自覺地吃笑起來。
車裡的後視鏡正巧映著她的笑臉,眉眼彎彎,恬靜淡雅,顧敬之晃了晃神,不禁開口問道:“這是想的什麼,這搬歡喜?”
輕寒拿捏了一番語氣才道:“我是在想,你認真起來的樣子,倒也是正經的很。”說著,便又是微微一笑,粉唇包裹著齊整的貝齒,清亮的眸子裡似漾著一泉春水,烏黑的瞳仁也亮晶晶的。
顧敬之的心裡猛地一蕩,突然憑空說了一句:“我帶你去看花罷。”
他真就帶她來看花了。
那是一片極為開闊的丘陵,青草鋪滿了整個地面,往更遠的前方延伸去,一眼竟望不到頭。草地上長著一叢又一叢的灌草,足有半人高,奼紫嫣紅的花朵便開在這一片片綠中。地上都是些叫不出名目的花草,她只認得出一種五彩石竹來,通體的紫色帶些白色的花紋。這花素來耐寒厭暑,不過好在這裡地處涼僻,又有許多喬木高樹遮去不少陽光,所以倒也開得極好。
輕寒隱在叢叢的花草中,水青色的衣衫顯得與之極為融洽,她回過頭來,嘴角噙著淺淺的弧度。他看著她,忽然想到,這是第一次見她如此毫無心事地說笑,那笑是直達心底的,燦燦的陽光照著她明媚的容顏,恍若籠了層淡淡的光。他就這麼出神地望著她,步子也沒再挪得動一步。到底是什麼時候,他見過她這樣的笑呢,又是什麼時候,她再也不曾這樣開懷過。
像是,很久了罷。
☆、05 漩渦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