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寒乘勢又道:“還請先生將這份厚禮,怎麼拿來的,就怎麼送還回去,我顧家無福消受。”她說話的時候,緊緊揪著拳頭,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洩了底氣,或是讓人瞧出些端倪來。索性那人到底只是個下人,見她態度如此強硬,便也不敢再有言辭,悻悻地搬了那花鐘,落荒而逃似的打道回府了。
等聽到屋外頭汽車駛離的聲音,輕寒才放開了拳頭,手心裡赫然兩道被指甲掐出來的血紅的印子。她渾身癱軟了一樣,往沙發後背上一靠,長長呼了一口氣。那站在大廳轉角處的顧敬之,隱藏在粗大的柱子後,又將剛剛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臉上浮上一絲若有似無的笑,目光犀利而明亮。
那一口花鐘被完好無損地放到趙孚生面前時,他正與顧敬之在餐桌上推杯換盞。聽得那被差遣去顧家的僕人的回話,趙孚生頓時大笑起來,伸出兩根手指撚了撚黑白相間的鬍子,“四少奶奶果然是巾幗不讓須眉。”
顧敬之抿了一口酒水,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帶著抹難以察覺的得意,口中卻道:“婦人之見,誤了趙司令一番好意,當真是對不住了。”
趙孚生十分大度地擺擺手,道:“哪裡的話,若不是從四公子處得知大帥染疾,恐怕我才要失了禮數了。這病禮嘛,確是我考慮不周,改日一定親自向顧大帥賠罪。”
顧敬之道:“趙司令客氣了,其實我此番前來,是想與司令商談關於甬宛鐵路一事。只不過連日來,您都忙於公事,不得已才在此時叨擾。”
趙孚生一拍腦門,裝作恍然大悟道:“哎呀,我怎麼將這茬事兒給忘了,這下怕是要被百姓們給罵死咯。”
顧敬之牽了牽嘴角,心中自然是跟明鏡似的清楚。趙孚生連日的推辭,與他打著各式太極,哪裡是真的忙於公務,不過是想擺擺臉色,挫挫他的銳氣而已,便順著他的話說:“那您看這事兒……”
趙孚生佯裝臉色一正,“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這本就應該是我分內的事,哪成想竟擱在事兒堆裡給忘了。”
“趙司令接手宛城不久,自然日理萬機,那就勞煩您早日下了文書,我們也好盡快動工。”他實在疲於這般應酬,說著便瞥了一眼一同前來的白萍舟。
她當即心領神會,起身道:“既然今日的大事兒已經解決了,那不如小女子獻醜,唱上一曲兒給兩位助助興。”
趙孚生自一進門就明裡暗裡打量著白萍舟,現下聽得她這樣說道,當然是求之不得的,“能親聆白小姐一曲,實在是趙某之幸。”
那白萍舟便桃花含蕾似的一笑,便咿咿呀呀開了嗓,那般聲如鶯啼,洋洋盈耳,聽得人也如痴如醉的。
晚宴一了,顧敬之即決定連夜回去,但宛城自甬平直達的鐵路還未修繕完全,所以為了避免如來時一樣繞行遠道,他便打算改抄近道走水路。
船從宛城港駛離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鐘的光景。船艙裡的窗戶都都開著,涼爽的夜風灌進來,吹得人清醒極了。
顧敬之取了些酒水來,顧自斟了滿滿一杯,仰頭一飲而盡。那是極其濃烈的燒刀子,這一杯囫圇下肚,自然是被嗆得不行。他皺著眉目咂了咂嘴,卻又來了興致,舉杯對著那天上的明月,竟吟起了詩來:“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顧家畢竟是大家,顧汝生對幾個孩子的國學教育亦是一點都不馬虎,他雖自小頑劣,但到底也並非是不學無術的。
白萍舟坐在他的一側,看著這般情景,便吃吃地笑了起來,“這怎麼還想起賣弄詩文來了。”顧敬之並不理會她,又想倒酒,白萍舟伸手按在他扶著酒壺的手上,“這酒性子烈,可不能這麼喝了,你喝不慣的。”
顧敬之看了她一眼,反倒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一用力將她拉到了自己身邊,帶著微醺的氣息揶揄道:“怎麼,心疼了?”
白萍舟本就身姿輕盈,被他這麼一拉便順勢撲進了他懷裡,笑著捶了他一記,道:“我才沒有呢,這要說心疼,不是有你那如花似玉的少奶奶麼,哪輪的到我呀。”
顧敬之隨即冷哼了一聲,板起一張臉來,“提她做什麼。”
“喲,看來咱們四公子,這是還吃著閉門羹呢。”白萍舟往自個兒杯子裡到了淺淺的一些酒,“也難怪,畢竟少奶奶清高純潔,這剛剛才了卻前塵,哪能這麼快就變了心意呢。”
白萍舟從來都知道,如何能戳到他的痛處,可她也怕真惹怒了他,但就是忍不住得想刺他一刺。說到底,其實她自己也根本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麼。雖說明裡他是個只知吃喝享樂的富家公子爺,可暗地裡卻是城府極深,她是見過他發狠的樣子的,那種暴戾的面目,光是想想就讓人後怕。
果然,顧敬之甩開她的手,又斟了滿滿一杯,緩緩道:“聰明是好事,不過有些事情看得太透,傷著的總是自個兒。”
白萍舟的目光滯了一滯,帶著絲絲的哀怨與自嘲。可不是,自己在他跟前又能耍的了什麼小心思,便立刻又媚笑顏開地說道:“這要論聰明,我可是及不上四公子您一根頭發絲兒的,這大帥病重的訊息,不就是你故意說給那粗鄙老兒聽的,好讓他名正言順的前去探個究竟。”
顧敬之“哼”了一聲:“且等著罷,好戲總要開場的。”說完,他便起身出了船艙,往甲板上走去。涼風撲面而來,剛剛猛灌下肚的烈酒,此刻已經開始微微發酵,他周身的酒氣還未散去,步子亦不再穩健如常,更是有些漂浮。白萍舟不放心似的跟上前去,卻只是站在船艙口,倚著那冰涼的船柱子,呆呆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卻萬般不是滋味。是恨,還是悔?她似乎,也是向來都不知曉的,忽然發覺,自己竟也糊塗了這般久。
海上的夜色靜謐安詳,明月穿梭在薄薄的浮雲間,水面隨風泛著微波,波光粼粼的像是灑了一地的碎銀子。那淡淡的霧氣罩在海上,似虛無縹緲的煙,又似乳白色的輕紗朦朧。他出神地望著眼前的海,烏黑的眸子迷離而澄亮,不知在想些什麼。
只是覺得,這夜風涼涼的,心也涼涼的。
☆、05 漩渦2)
所幸一路的風平浪靜,天剛擦亮船便在港口穩穩當當地停靠下來。兩輛汽車一早便候著了,顧敬之躬身坐進車裡,即閉眼假寐。
雖說此一遭,他有著九成的把握足以運籌帷幄,但到底是吊著一顆心不得輕易擱下,連著十數日的提心吊膽,實在令他疲累,竟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汽車司機見他睡著,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位少爺的脾氣秉性他是知曉的,只怕貿貿然叫醒了他反倒會惹來一陣罵,可也不能就這麼讓他睡在車裡,他左思右想不得法子,只好去屋裡回話。剛巧輕寒一早便下到了大廳,那司機見到她,自是覺著十分慶幸,忙上前道清了原委。
輕寒聞言直發了陣愣,才隨著那司機出門來。她看見坐在後座的顧敬之,頭略略向一邊歪著正睡的熟,兩隻手臂絞在胸前,下頜已經隱隱冒出了一層青茬,滿身的疲態與奔波後的風塵氣息。看著這樣的他,輕寒的心裡忽然生出些奇怪的感覺來,正猶疑著,便見他悶哼了一聲,皺著眉頭動了動,卻是沒有醒來。她便伸手往他肩上拍了拍,顧敬之卻像是受到驚嚇似的,渾身一個激靈,當即抓住她的手腕反手掰去,力道之大,疼得她叫出了聲。
他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怔了一怔道:“是你。”
輕寒痛苦地點點頭,“你先放開,很疼。”
顧敬之猛地松開手,有些歉疚地道:“我以為……是旁的人。”
輕寒扶著手腕,道:“車裡睡著不好受,你還是回房裡去休息罷。”
他點點頭,看著站在車外的她,只挽了簡單的發髻,著一身青灰色的長衫,衣身很是寬敞,正低頭揉著發紅的手腕。清早的晨風悄悄的,吹起了她額前的幾縷發絲,衣擺的下襟也隨著掀起一角,露出蘭青色的裡襟來。
輕寒抬了抬眼,發現他正瞧著自己,下意識便要離開,慌亂的腳步卻一不小心別在了一起,眼看著就要硬生生地栽下去。幸而他眼疾手快,一步跨下車門,擁住她的那一刻,心中卻不禁訝異——何時變得這樣瘦了。
記得她剛到顧家的時候,他也曾這樣抱她一次。那時的她,雖稱不上豐潤有餘,但也是體態修長,身形姣好的。可如今瞧來卻盡是病態的瘦弱,雙頰已有明顯的凹陷,顴骨也微微凸起。他不自禁地收了收手臂,纖細的腰間更是不盈一握。她自然感覺到了他這個細小的動作,慌忙掙脫開來,逃也似的跑回了房中,劇烈的心跳卻是久久無法安定下來。
因為天色尚早,所以家裡並不怎麼熱鬧。輕寒在房裡不停地走了幾個來回,才下定決心將顧汝生過世的訊息先與他去說一說,至於其他政治上的事情,她也不懂,自然是與她無關了。這麼想著,人已經走到了他的房門外,忽的又想到方才在外頭的情形,臉便不自覺的燒了起來。她定了定心神,敲了兩下那嵌在雙開大門上的琉璃門扇,“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