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他這麼一看,卻是手足無措起來,抓過手邊的筆,在稿紙上胡亂劃拉了幾筆,將好好一張紙生生劃出了幾道長口子來。正當窘迫之際,卻突然聽得一陣齊整的腳步聲傳來,只見一隊衛士從大門裡進來,約摸十來個的樣子,各個身著戎裝,揹著□□,在門口分列兩側,“啪”的一聲立定,著實將所有人嚇了好一跳。
過了半晌,才見一年輕男子,著一身西式便服,看不清面貌,踱著不緊不慢的步子晃悠著進門。他在報社大廳的沙發中顧自坐下來,兩條腿直挺挺的往那茶幾上一擱,鋥亮的皮鞋逆著太陽光,折出金燦燦的光來,周身盡顯頑劣自負之氣。緊跟身後的隨從亦是一身正裝,負手立於一側。
“不知四公子到訪,實在有失遠迎。”聞訊趕來的社長急急迎上前去,並親自斟了一盞茶,點頭哈腰的模樣好不逢迎。
這來的,原是顧家四少爺顧敬之,甬平顧家的第三個兒子,驕縱橫行之名遠播在外。大廳裡的人皆在心中暗暗訝異,面裡卻是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一聲。輕寒應著上次在茶樓裡的所聞,心裡便想著,如此霸道又無禮之人,今日前來定不會有什麼好事。
果不其然,只見那隨從上前一步,將一份今晨早報攤在社長面前,斜睨一眼道:“不知貴社,原也是這種喜好花邊新聞的三流報社吶。”
聽到此處,輕寒隨手取過桌上的報紙,只見今日的頭條,赫然登著那日茶樓的情境,整整佔了一大半的版面,更妄加揣度顧盛兩家聯姻在即,個中內幕不言而喻。作如此的報道,本就是不敬之舉,若是再有一點分寸拿捏不當,那麼就算是掉腦袋,也再正常不過了。
“這…這不知道是…是哪個新來的,定是弄錯了稿子。”誠然是弄錯了,這樣忌諱的報道,當是一早就被壓下來的。
“那便將這個不懂事的找出來,自然就都好辦了。”聽到此處,在場之人皆面面相覷,此人若是被拿住,只怕是不死也只剩的半條命。
陸紹遲皺緊了眉頭,猶記得前日被林書倫拉著,與輕寒一道去了蕪山看雪。等到回來時,卻發現桌上還未審核的稿件,一應都已被收去印刷,卻也未曾料到會造成現下的後果。抬眼間便迎上了那一道焦灼的目光,正急急地望著自己,擔憂的神情溢於言表,想是她也料到了。
他含笑地回望著她,想是要安慰她,可是如今這番局面,又怎能讓她安下心。見陸紹遲正欲起身,輕寒只覺得心裡頭有隻小鹿在到處亂撞,撲通撲通的,一顆心都快冒出了嗓子眼,背上滲出層層冷汗,雙拳緊握,指關節都泛出了隱隱的青白色。
“揪出個人來又如何?還能讓他吃回去不成?”顧敬之懶懶地坐起身,不耐煩的瞥了那狐假虎威的副官一眼,轉而對著社長似是而非地笑著,“您說該如何是好?”可那社長早已被這陣仗嚇得出了魂兒,除了哆哆嗦嗦,哪裡還說的出來句像樣兒的話。
氣氛越來越冷淡,林書倫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竟一步上前道:“鄙人認為,當務之急,是應當盡力收回所有的報紙,並當即停止印刷,而後鄙社也定會作出一則告示,澄清此事,必然給公子一個滿意的交代。”如此冷靜自持,倒是出人意料。
顧敬之看著突然冒出來的這個人,疑竇之餘不免覺得有趣,扯了扯嘴角,道:“那便有勞了。”
“本就是我們的過失,豈敢稱勞。適才鄙人所說,前兩件已交由他人去辦妥,至於澄清告示,定會在明日早報中作頭條發布,請公子放心。”
顧敬之劍眉一挑,下意識地將眼前這個人細細打量了一番。見他年紀與自己相仿,眉目清爽,只是一般人家的書生模樣,一身的剛毅正氣卻不由引人注意。
此時,輕寒心中才稍稍輕快起來,心裡的一塊大石終於落地。放下被自己捏得皺巴巴的報紙,才發覺手心裡已布滿了汗。她看著那一小隊戍衛徹底消失在門口,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01 花開花落幾人曉3)
顧敬之坐在車裡頭,一隻手臂擱在車窗邊,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窗沿。一旁的副官見他從報社出來便是這般出神,半字未吐,自然是不敢再煩擾到他,只是示意汽車夫直接往家裡開去。
顧家雖然是舊式的家庭,但面裡卻是十分的開放。如今的顧家官邸,也是請的國外頂尖設計師,照著當下最時新、最氣派的西洋花園式樓房建造的,緩坡紅瓦,石材貼面,頗有些法蘭西風味。鏤花鐵柵欄的大門緩緩地拉開,兩旁的崗哨立正行禮,車子徑直駛了進去,好一會兒才繞過一眼清泉,在雨廊前穩穩當當的停下。
顧敬之進了門,正欲上樓,卻聽得一聲喚:“老四,你等一下。”
他極不耐煩地回過身,一見是大太太那副自傲而不可一世的嘴臉,便將西服外套往肩後一甩,道:“您叫我?”
“今兒個的報紙我可是看了,”大太太斜睨他一眼,眼裡是藏不住的嫌惡,而後往沙發裡一坐,撫了撫旗袍的前襟,訓道:“老四啊,不是我願意過來教訓你,只是你這一回,鬧得也實在過了頭。如今還上了報,讓人這般看去笑話,可讓我怎麼向你父親交代。”
“我這點上不了臺面的雜碎事兒,自然是不敢勞煩您的,要交代也是由我來向父親講。”話不好聽,卻也是挑不得一點骨頭,直讓大太太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表情極是難看。
顧敬之本就厭惡她,平日裡總也是想著法子的與她作對,一見她如此難堪,心下自然痛快,更是得意地一笑置之,回身往樓上走去。
柔軟的紅地毯從大門直鋪到樓道,十餘級臺階後,及至一方平臺,而後一分為二,向左右兩側的階梯繼續延伸上去。左側的樓梯盡頭,有一個身影早已等在那裡,這人著一身絳紫色繡花旗袍,外頭披著的花灰裘皮大坎肩,更是襯的她富態可掬。
“二姨娘。”他低低地喚了一聲,隨即迎了她往自己屋裡去。
“可算是見著你人了,怎會鬧出這樣的事?這大報小報滿天亂談,若是讓你父親知道了,可如何是好?”顧家二太太神色焦急地詢問道。
“姨娘不必擔心,左不過挨頓打的事情。”他依舊是那幅漫不經心的模樣,神色輕松淡然。
“什麼叫挨頓打的事情,你父親下手,有哪回是可以讓人站著出來的?身子板再好,也禁不得這樣打。”二太太說著,就帶了微微的哭腔,繼而用手帕抹著眼角的淚,“可憐了你那娘,臨走前將你託給我,到底是我沒能照顧好你。”
顧敬之聞言,眉目一皺,他最聽不得別人提起他的母親。時至今日,那依舊是塊禁地,長年被封存在黑暗下,絕不允許任何的觸及。
二太太略略停了停,手帕後頭的一雙鳳眼,暗自瞟了他一眼,見他抿著嘴一聲不吭,眉眼間卻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氣,便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說道:“這樣惹你父親生氣,怕是隻會讓他更加往了老大那邊去。到時候,大權一落,我們哪裡有的好日子過。老四啊,姨娘這三條命,可都攥在你的手裡了。”
顧敬之低頭一笑,“姨娘哪裡的話,要真到了那個時候,想必大哥定會護您一家周全的。”
這幾句話的意思,怕是個旁人都聽得明白。
二太太育有一兒一女,本來是兒女雙全,惹人羨慕,可偏的一場意外的高燒,愣是將她兒子燒成了傻子。眼見著自己的兒子是沒了盼頭,便將主意打到了顧敬之身上來。明裡講得好聽,是可憐他七歲沒了娘,想盡著自己一份心,實則卻是想找個頂替的,來日方長,或許還能成個靠山。
現下聽他這樣講,二太太不妨愣了愣,轉而又想著,他雖自小生的聰慧,卻一貫以來不務正業,終是覺得愈發無望了去,閑談幾句便離開了。
連著幾日的大雪,終是年關將近。
大街小巷皆是張燈結彩,喜氣盈天,沿路的鋪子都掛著對對兒的紅燈籠,或大或小,或新或舊,隨風輕輕晃動,顯得十分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