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今還記得,那天傍晚半暗的夕陽餘暉裡,春夏之交的風還是微涼,吹冷了他流出的溫熱的眼淚。
他想找個人靠一靠,同人講講自己心裡的無望,可是沒有這個人,他在那一瞬間,才突然發現自己其實是孤身一人的,縱使師父師母給了他許多的關愛,待他如親子。
可就像如夫人不是夫人,如親子也不是親子,他們無法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所有良辰美景裡的賞心樂事統統離他而去,只餘下餘生難忘的悲欣。
而如今,他由衷的希望硃砂不似他,一個人孤獨的強忍悲痛,然後在午夜夢回時哭泣。
在告別醫生離開辦公室返回病房時,蘇禮錚走在朱南和硃砂的中間,一手託著師父的胳膊,一手拉著師妹的手腕,慢慢的,走在安靜得能把病人的呼吸音聽得一清二楚的走廊上。
燈光寂寂,地上三道人影緊緊挨著,彷彿在彼此支援,中間那道身影尤其筆挺,像是堅不可摧的大樹,可以讓兩旁的影子依靠。
“回來了?”朱昭平躺在床上打針,神情有些虛弱,他半閉著眼,望向門口處模糊的人影,他發起了熱,神智似乎已經有些模糊。
朱南有些蹣跚的走到老父床前,彎下腰去低聲問道:“爸爸,你感覺好些沒有?”
“好點點了。”朱昭平微微點點頭,問道,“阿錚和容容回去了?”
“還沒有,他們就在我旁邊呢。”朱南往身後看了眼,回頭低聲應道。
硃砂好容易緩過神來,終於後知後覺的掙脫了蘇禮錚的手,她站在父親的身邊,單手撐著床頭櫃,以此來支撐自己。
她聽見祖父提到自己的名字,忙應了聲:“爺爺,我在的。”
朱昭平點點頭,又叫蘇禮錚,“阿錚?阿錚來,爺爺有話跟你講。”
蘇禮錚深吸了口氣,忙道:“您就不能先好好休息?我明天還來看您,到時候再講,也來得及。”
“學本領哪能等。”朱昭平咧了咧嘴,沒有打針的那隻手摸索著伸出被子來,枯瘦而萎黃,“阿錚,你來搭搭我的脈。”
蘇禮錚依言彎下腰去,三根指頭摸上了老人已經骨瘦如柴的手腕,朱昭平閉著眼問他:“是不是很奇怪?嘿嘿,師爺今天再教你一個東西,這就叫雀啄脈,還記不記得書上怎麼說它?”
蘇禮錚點點頭,“雀啄脈,脈來急速,節律不齊,止而複發,猶如雀喙啄食,表現為脈搏在連續快速跳動三至六次之後,出現一次較長時限的歇止,並反複發作,短促而不規則……是、是脾氣已絕的表現……”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裡略略帶上了顫抖,唯有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控制住自己顫抖的軀體。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朱昭平教他背書的時候,他問他:“爺爺,我不懂裡頭什麼意思,背了能有什麼用?”
“不打緊,先背下來,以後長大了,見到了,自然就懂了。”老人笑呵呵的摸摸小蘇禮錚的頭,眉目慈藹。
他是真正的師者,待為徒者為師,為師者將為土。
“好,好……你這樣,我到時候有臉去見師兄,告訴他……我、不負所託……”朱昭平的語氣低微,這句話說得有些吃力,可是欣慰與驕傲依舊溢於言表。
他說完停了一會兒,眼皮吃力的抬起來,脖子扭了扭,望向硃砂的方向,“容、容容……你、你也……也摸摸……摸摸……”
硃砂哭著搭手過去,可是她哭得手都抖了,哪裡能摸到那微弱的脈搏,她甚至連脈在哪裡都分不清。
“摸到了沒有?”朱昭平緩了一會兒,氣順些了,一口氣就將這句話問了出來。
他的話彷彿是壓倒硃砂情緒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縮回手,哭著道:“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摸到!你起來教我啊!”
她的聲音嘶啞又尖銳,好似劃破靜寂夜空的尖叫,朱南立即轉頭低斥了聲:“容容!小聲些,你嚇著爺爺了!”
硃砂被父親的斥責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後雖然不再出聲,卻一直流淚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