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過酒壺,輕嗅一口氣:“酒氣清雅,酒香偏偏馥郁,雲師兄,這酒這樣纏綿,入喉也是溫柔甜意,為何偏偏要叫年華碎?聽來就覺傷感愁腸,哪兒像是這種甘甜滋味的酒?”
思雲樹淡淡一笑:“那你說,該叫什麼?”
“年華好,倒還差不多。”霍晅貪婪的抱著酒瓶聞了一大口,孟子靖沉冷著臉來奪酒瓶,她身子前傾,鼻子和半邊身子都跟著酒瓶走。像頭被蘿蔔吊著走的蠢驢。
孟子靖冷哼一聲:“誰叫你要逞能?琅華峰主就在殿中,為何不請他相助,明知道舊傷未曾好全!該!老實的忌酒!”
夜風送來草木清香,思雲樹裹緊白色裘衣,白皙的臉色更蒼白了兩分。
“年華好,也不錯。可師兄覺得,最好的年華,不在當時,只在回憶裡。人在當時,又哪裡知道,那便是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呢?只有半生悠悠而過,寂寂獨處時,閉上眼想起那段時光,就能面帶淺笑的,才算是最好的年華。記憶就像人心一樣複雜,在記憶裡,年華是碎開的,記得的未必真的是最好最甜的,但一定是刻骨難忘的。”
見霍晅盈亮的眸子望著他,似乎不甚贊同。思雲樹憐愛的回望她,不論她如今是劍尊還是什麼,在他眼中都仍然如同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
“大概是因我的感悟與其他人不同吧。修仙之人,歲數冗長,我比你們足足大了兩百餘歲,今年已經八百歲了。總像個凡俗的垂暮老人,坐在搖晃的木椅上,於事無補的追憶過往。”
戚青寒飲盡杯中烈酒,道:“雲師伯,一旦踏入修真之途,就只論修為境界,不論年歲。”
思雲樹啞然一笑,眉眼驟然彎起,方才還如同蒙著一層薄霧的眼眸,瞬間像盛滿了一天的星。
“相離說的是。是我愚痴。只不過,你和碧沉都是自幼就在山中,我卻是十六歲那年,才被師尊撿回來的。小羲淵,說來也怪,我入山之後,萬事皆順。師尊佑我,師兄弟護我,連修為也比一般人順坦。可以說,無小慮無大憂。”
“可記得最深的,還是在塵世的短短十餘年。那時候吃盡了這一生所有的苦,可所有的苦,到今日想起來,都像這盞酒,輕柔的甜。”
思雲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霍晅心中微微一嘆:“雲師兄那時候,一定遇見了一生都難以忘懷的人吧。這個人,您活了七百多年,還忘不掉嗎?”
思雲樹愕然,未料到這個素來懂事的師妹會如此貿然的將他心事宣之於口,苦笑一聲:“這個……雲師兄答不出來,罰酒三杯。”
霍晅抱著酸酸甜甜的果子飲,看他們瓊漿玉液、杯來盞去,甩了一地的酒壺。
她沒有飲酒,卻好像醉了,偏頭趴在手臂上,意味不明的望向思雲樹。
“雲師兄,您如今說,記得最好的年華,是入山前的十餘年。那會不會幾百年過去,您追憶往事,覺得最好的年華,是幾百年前的今夜,飲酒為樂,月下同遊。所以,雲師兄,對我而言,最好的年華,就是當下。”
思雲樹手指微微一抖,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搖頭嘆氣:“一手帶大的孩子,都會教訓我了。我還記得,你小時候,師尊出山辦事,那次實在艱險,不能帶著你,只好撇下你在山中。我們幾個臨危受命,可都拿你沒法子,你只要我抱著,一放下就哭,我只好睡覺也抱著,吃飯也抱著。有一回我實在精神不濟,抱著你睡著了,你抹了我一臉的鳥糞。”
霍晅:“…………”
“師兄,您肯定是老糊塗了!”
思雲樹溫和的一笑:“嗯,是師兄記錯了,並沒有這樁事。”
沈流靜留宿在懵懂峰,小木屋旁有一棵巨大的榕樹,茂密樹冠將木屋半遮半掩。小木屋建造在山溪之下,足下便是潺潺的溪流,清淺劃過。
正要入定,突覺腳下喧囂不斷,溪流中的遊魚都被驚動起來,四下逃竄。
沈流靜心頭一動,開了小窗,霍晅坐在石頭上,一手支著腮,乖巧安靜坐著。
可這一池塘的遊魚,都被她如饑似渴的眼神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