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懷夏腳下步子不停,抬起頭眯了眯眼睛,望向皇極殿的方向。循著宮闈中幽暗的燈火,還只能看見灰濛濛的攢山頂,然而再過半個時辰,那兒將會是整個大明王朝最輝煌的地方。
太子授課從寅時半開始,朱駿安自然不需要和羅懷夏一樣這麼早到。羅懷夏就獨自坐在悶熱的側宮廡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雲頂銀針。
過了一會兒,羅懷夏聽見外頭傳來窸窸窣窣請安跪拜的聲音。羅懷夏閉了閉眼睛,從側宮廡中走了出來,垂首向身穿緋色仙鶴紋團領衫的來者行了一禮,“高大人。”
今日是輪到高恭給太子授課,因此他沒有戴上朝會的梁冠,只是戴了頂烏紗折上巾。
高恭臉上沒什麼神色,只是看了羅懷夏一眼算是受過禮。他提了提玉帶,穩步踱進文淵閣正殿。羅懷夏仍舊躬身在原地,等到他邁過了門檻,才跟在高恭後頭進了正殿。
進了正殿高恭便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兀自閉了眼睛養神。羅懷夏微笑了一下,不緊不慢地開口:“學生聽聞高大人今日主張開鑿膠萊新河,以通膠州、天津漕運之便。高大人如此深謀遠慮、心繫民生,學生實在由衷仰慕。”
高恭掀了掀眼皮,掃了羅懷夏一眼。高恭和武定侯羅家的齟齬滿朝皆知,羅懷夏這小子現在說這種話除了寒磣人還想耍什麼心眼?高恭懶得和對手的兒子磨嘴皮子,繼續闔了眼睛假裝沒聽到。
羅懷夏並不覺得尷尬,自顧自繼續說道:“只是學生想不明白,這等利國利民的好事,為何當初工科給事中李大人提出來之後反而遭了彈劾呢?”
高恭仍舊閉著眼睛,心中卻忍不住冷笑。羅懷夏到底還只是個未束發的毛頭小子。不過是弄掉了他麾下一個正七品的小官罷了,就忍不住到他面前嘚瑟。這種事情,於高恭無異於筷間掉落的一粒米。
羅懷夏本就只是想挑釁高恭,順帶把反對鑿新河的事情攬到他頭上。見高恭面露不屑之色,羅懷夏知道這個目的差不多達到了,也就不再嘴碎,隨手翻起案幾上的經書。
又過了近一刻鐘的時間,朱駿安神采奕奕地進來了。
羅懷夏立即跪下請安,高恭身為太子太師則是免行跪禮。
朱駿安笑眯眯地拍了拍羅懷夏的肩膀示意他起來,這才轉過頭叫了一聲:“高大人。”隨即他又很驚訝似地看著高恭,“高大人您這是怎麼了?眼睛底下怎麼一片青黑哪?唉,要本宮說,父皇就不該這麼折騰您,什麼糟心事兒都丟給您。您瞧瞧,您這臉色都差成什麼樣子了。尋常人家向您這樣年過知命早回家含飴弄孫了。”
這一個兩個都怎麼了,怎麼都和吃了槍藥似地可勁兒給他添堵呢?羅懷夏也就罷了,朱駿安平日裡溫順得很,今天竟然也含沙射影地要他請辭。高恭心裡火大,面上仍是一臉嚴肅,“謝殿下關心。臣身子骨好得很。”他翻開《禮記》,轉向羅懷夏,“忠闕,前些日子講了《學記》,‘凡學之道,嚴師為難’後面是什麼?”
“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是故君之所不臣於其臣者二:當其為屍,則弗臣也;當其為師。則弗臣也。大學之禮,雖詔於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羅懷夏老老實實地背了一遍,忍不住想笑。高恭這也太橫了,朱駿安好歹都是太子,不過是隨口說了兩句,高恭竟然就敢這麼敲打朱駿安。
羅懷夏睃了朱駿安一眼,他揚了揚眉毛示意沒事。和激怒高恭相比,被打一下臉沒什麼大不了的。
差不多快到庚時的時候,高恭宣佈休課,他向朱駿安告了一聲罪說是要去淨房,轉身就出了文淵閣。
等回來的時候高恭面如鍋底。羅懷夏一臉關心地走過去,道:“高大人,您這是怎麼了?臉色竟比先前還難看。怕不是這天氣太熱,您又年紀大了,中暑吧?”
朱駿安坐在圈椅上也在那煽風點火:“哎,本宮想起來了,保定那兒出的瘧疾好像就是面色黑紅,高大人您要不要緊?寧城安,快去太醫院叫個太醫來!”
高恭臉色更黑了,費了好大勁兒才壓下火氣,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向朱駿安道謝:“多謝殿下關心。臣不過遇著些不順心的事情,心虛不通暢罷了,實在不敢勞煩殿下為臣延醫。”
“高大人既然這麼說了,那本宮就放心了。”朱駿安仍舊一臉笑意,“是什麼事讓高大人氣成這樣?”
高恭攏了攏大袖,勉強扯起一個笑容,“不過是一些家事。”天子不問臣子家事,朱駿安心裡暗罵高恭狡猾,臉上也只得笑嘻嘻的。
羅懷夏就沒什麼顧忌了,“高大人,不會是膠萊新河的事兒吧?高大人一心為朝廷,想來也只有新河的事兒能給您氣成這樣了。”
高恭瞥了羅懷夏一眼,笑了一下:“忠闕你這性子……倒是不像羅總兵。”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恍恍惚惚考完的時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