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酒一碗又一碗,篝火連天照徹,眾人歡笑不斷。裴珩似有醉意,斜斜倚在氈毯上,眸中笑意瀲灩,一直端詳著胥錦。
“在看什麼?”胥錦被他看得有些受不了了,忍不住問道。
裴珩庸庸懶懶靠在榻上一笑:“沒什麼。”
其實他今日突然琢磨著,都說鮫人落淚能化明珠,一哭起來,噼裡啪啦的大把珍珠往地上蹦。胥錦卻是掉腦袋也絕不落淚的主,想必這場景絕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裴珩卻越想越心癢,好奇得不行,支起身子湊過去,抬手在他挺闊的眉心和鼻樑劃過:“胥錦,你哭過嗎?能不能哭出珍珠來?”
胥錦:“……”
裴珩的手臂勾住胥錦肩膀,許是醉了,放鬆下來的身子靠過去,腰身柔軟,胥錦扶住他,不由得心猿意馬。
裴珩湊到他耳邊,低低笑著道:“若傷心落淚,本王會心疼的,最好是喜極而泣,到時候真有淚化明珠,一定要贈與我,不許給外人。”
“喜極而泣?”胥錦哭笑不得,將他穩穩拉到懷裡靠著,“你有過喜極而泣麼?”
當然沒有。裴珩也沒有哭過,老王爺去世時,先帝駕崩時,他也都沒有哭過,哀莫大於心死,他哭不出來。
裴珩的眼裡霧濛濛的,只笑不說話。
夜風卷著花香和木頭燃燒的氣息拂過,酒壇空了一壇又一壇,柔章帝姬和蘭雅的臉龐發紅,在冉冉升起的篝火邊拉著手隨熱鬧的歌聲樂聲起舞,燕雲侯和呂厄薩依舊在推杯換盞。
一切聲響彷彿突然遠去,有人吹起羌笛,悠悠穿過夜空,穿過起伏如浪的烏珠穆沁草原,那聲音渾厚悲涼,帶著一絲雋永之意。
篝火周圍歡快的樂聲掩蓋下,依稀可聞歌聲伴著羌笛傳來——
“守我山河,
漉水湯湯……”
裴珩蒙著醉意的眼睛驀地睜大了些,燕雲侯和呂厄薩也聽見了這歌聲,不遠處的軍營今晚也得了赦令,在喝酒,將軍和士兵們不由隨之低唱。
“同袍還複幾,
深閨猶遠望……”
時光彷彿倏然倒流,清雅俊美的年輕帝王在禦榻金幔下躺著,臨終緊緊握住裴珩的手,口中不甚清晰地斷續哼起幾個音調,聲音暗啞。
大監和宮人斂首在旁不敢出聲,不知先帝想要說什麼,可裴珩、呂厄薩他們,立即就聽出那是甚麼曲調。
——那是多年前烏珠穆沁草原上徹夜燈火不熄的徵北大營,王帳前對坐的年輕君王,與意氣風發的良將王臣舉杯共飲,裴簡滿頭青絲,英俊的臉被篝火映得明亮,營中悠然傳來絃音,眾人便隨著那調子低低唱和。
幾人不約而同想起那一天,裴珩握著胥錦的手,仰頭看著漫天如瀑星河,輕輕張口,其餘人也跟著唱起來。
“安我兄姊,
戍彼一方。
解轡還鞘,
魂歸故鄉……”
——這麼多年了。
“九年了。”燕雲侯道。
“怪想念的。”呂厄薩起身皇天後土間潑了半壺酒。
裴珩倚在獸皮墊子上,望著烈烈焰火,只是笑笑,仰頭灌了口酒,微眯起眼睛,始終盯著火。
隱約間,裴簡的臉似乎在明亮的火光中浮現,朝他一揚酒囊,笑容朗然:“阿珩,喝完這場,明日拔營出征。”
裴珩心口鈍鈍地疼了一下,渾濁不清的澀味在胸腔隨烈酒蔓延。
篝火邊笙歌起舞,綿延大帳和星火與銀河輝映。
那光芒間,恍惚如裴簡清澈雋雅的笑眼,遙遙俯瞰著他們,溫柔而寬泓。柔章帝姬仰頭望了望璀璨夜空,起身高舉酒碗,朗聲道:“幹杯!敬英雄們!”
蘭雅笑著道:“敬先帝!敬哥哥姐姐們!”
“盛世永昌!”顧少爺和胥錦一碰,上前道。
“敬先帝!萬古不朽!”
呂厄薩、燕雲侯和裴珩舉起酒碗,在漫天星河的蒼穹下,昔日被裴簡庇護的少年已成長為頂天立地的英雄,一代又一代人的傳承下,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