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錦眯起眼睛看向對面礦谷山壁的人影,這小不點也如此日複一日麼?
都說這鎏金簇靈礦是天賜福柞,十六仙門、三十二世家盡數歸順,四海俯首,萬國來朝,每次東巡,江州軍戰艦押送的鎏金簇可有百萬斤,帝王恩澤,蒼生伏拜。
百萬斤、千萬斤鎏金簇,都是這樣一點一點採出來的嗎?
人何其渺小,遠看天地茫茫的盛世景象,近看就是這樣骨瘦襤褸,這就是人間的道?
小孩是個男孩兒,聲音軟糯糯的,低著頭,一滴淚也沒流。
礦脈周圍監管極嚴,裴珩來時尋了險路,若非良馬和精湛騎術根本過不來,也就沒人在那路上看守。
“先回去。”裴珩看了眼對面的峭壁,抱起小孩轉身。
裴珩和胥錦原路找到馬匹,裴珩帶著那小孩同乘一騎,縱馬穿過峰嶺險峻,天亮前回了府。
金鈺早就候在府外,裴珩翻身下馬,把小孩丟給金鈺:“帶他休息。”隨後徑直進了門。
收拾一新的小不點竟眉清目秀,被侍女帶過來,朝裴珩和胥錦深深一揖,動作標緻利落:“多謝恩公。”
胥錦頭一次覺得小孩子有意思,裴珩看那小孩子的舉止,若有所思,讓金鈺問他話。
“我爹孃是犯人……我爹當官犯了貪賄的罪,全家入獄。當犯人就要去礦脈,他們前年在靈礦病死了,就剩下我。”小孩腦子清晰,說話像是讀書人家的孩子,定是父母在礦脈時教導,“昨天晚上,小茂被打死了,阿叔他們看我可憐,把我藏在推車鬥裡送出來,我跑了一夜。”
“你有名字麼?”
小孩默了默,忽然眼睛紅了,似是所有委屈才湧上來:“柳易。”
金鈺看著他,心想,柳易,興許他爹孃從前希望他這一生不要太艱難,可滾滾洪流之中,哪個人能輕易就過了這一生呢?
裴珩問:“你爹孃什麼名字?”
“我爹叫柳章銘。”他咬著嘴唇不流淚。
裴珩和金鈺對視一眼。
府裡一慈祥嬤嬤進來,把小孩帶下去。
屋內僕從撤下,金鈺眉眼發沉,對裴珩道:“柳老家中原本有個四公子,就叫柳章銘,因執意娶了一名歌伎而離家。這柳四公子早年金榜題名,自請調任萊州,與家裡不再來往。柳老先生也是抱憾而去——應當就是此人。”
胥錦聞言抬眉:“你們認識他?”
裴珩點點頭:“小孩他外祖父是從前當朝元老,竟落得如此。”
裴珩一直很冷靜,只是臉上沒了平時的散漫,蒼白的面貌近乎威嚴而不近人情:“那柳章銘人品如何?他三個兄長倒都是清流砥柱,從商從官名望皆是不錯。”
金鈺頷首,神情有些肅穆:“柳家門風清正,四公子人品沒得說,除了執意娶一名歌伎,別無什麼不是,但那歌伎也是落魄書香之後,只是身份不為人所容。柳章銘原任萊州刺史府主簿,以其品格,入獄多半是被栽贓。”
裴珩神情淡淡的,思忖片刻:“我記得柳二在徽州做生意,先聯絡他把孩子安頓了,早些回家裡好。”
裴珩並沒有多去看那孩子,他自認不大會帶小孩兒,免得說話傷了人,金鈺倒是很喜歡柳易,那小孩子聰慧,金鈺有空便去給講講詩書經略。
胥錦自從去過一次靈脈附近,身體恢複速度快了許多,裴珩聽了只喝口茶,斂著眸子點點頭道“那不錯”,以至於胥錦想說聲謝又咽回去了。
他有時覺得裴珩是在教他領會人世的種種,而裴珩本人則遠遠站在外頭,不為任何悲歡喜怒而動容。
胥錦轉身出了門,旁邊的金鈺封裝了一份奏報,打上火漆印,頭也沒抬道:“花了五個晚上親自出城探路,兩匹昭武營最好的大宛戰馬,那匹照夜白陪著你上戰場、平時一根毛都不讓人碰,頭一次讓給別人當坐騎……公子,什麼時候對我也好點兒?就這麼光做不說也行,我肯定都記在心裡。”
裴珩冷笑著“哧”了一聲,翻了一頁奏報,狹長的桃花眼抬也沒抬:“一把老骨頭還爭寵呢。”
金鈺回以冷笑。
就會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