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逡巡,人來人往裡每張臉都顯得很可疑,但不多時可疑就變成了具象——三個模樣普通身材普通的男人彷彿遊魚,從四面八方詭異地冒出來又圍上去,架起查理蘇的胳膊拉著走。
一個抗拒的聲音一個說不的聲音在腦海中接連炸響,紀禾哆嗦著搡開層層疊疊擋路的人群,拼命追過去,距離彷彿施加了魔法,查理蘇的身影明明僅在一步之遙,卻又瞬間推出去很遠,像黃昏時分天邊的落日,指尖夠著的似乎一絲飄忽的影子。
她急得發慌,最終蹲下身從一個人或是很多人、一張桌子或是很多張桌子的胯下鑽過去,拽住了其中一個男人的褲腳。
那男人驚訝地望著她。
查理蘇被三個人的六條胳膊架在中間,見到她,平靜的臉上漸漸流露出激切的表情,想掙脫禁錮,連頂在腰上的金屬質感也顧不上了。
兩人彷彿被激流沖散的落水者,伸出胳膊拼命想拉住對方,湊到一起,紀禾剛要開口這他媽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查理蘇就湊上來重重地吻著她說:
“我愛你,除此以外,什麼都不要相信。”
三個男人發了狠勁,用力從她身上撕下查理蘇,銬著他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
他的臉在燭光和肉桂的香氣中逐漸模糊,像十七歲的那個雨夜,他在碼頭坐船遠去的樣子。他在說著什麼,紀禾分辨不清。
多年以後,她收到一個神秘的巨大包裹,開啟的瞬間,悠久的海洋深處的好像鯨魚發出的轟鳴充斥腦海,失落的歲月迴游翻湧而起的餘悸溺住心髒。她聞到肉桂苦澀的氣息,一如當前。
陳祈年清理著工作臺上的痕跡,玻璃器皿通通收進牆櫃,上了鎖。抹布擦著,雞毛撣子撣著,直至纖塵不染,再也看不出這裡曾經做過什麼。
最後他拎著塑封袋,走到衛生間的馬桶前,將一袋白色粉末盡數倒下去,按水沖走。
倒是想過報警,但真的關進去坐監獄太麻煩,萬一她去探監什麼的,豈不是得藕斷絲連沒完沒了了?索性遠走高飛一刀兩斷吧。
他鬆了口氣。
日照一無遮攔地瓢潑進來,令通往陽臺的門窗昏眩燦爛得如同一個能穿越時間和空間的蟲洞。
他走到陽臺上,看見院子裡的樹蔭下,一彎白色的吊床被風吹得微微搖晃。
草坪上的灑水龍頭悄無聲息地吹出綿密輕柔的雨絲,雨絲霏霏,漫天瀉地,在半空經陽光折射暈開神秘的虹彩。她躺在吊床上,沉睡的臉像安靜的月光。
庭院裡鳥聲啼囀,清脆悠揚,分辨不清是在哪棵樹上哪叢梢頭,像近在眼前,又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他慢慢走到樹蔭下,雨絲落到他頸間,清涼如風。目光輕輕注視著她的臉,思緒在她的呼吸聲和自己的呼吸聲當中徜徉,想起許熠調侃他說的怪不得兔子想吃窩邊草。
他把保研名額讓給了他,許熠大惑不解,他當時心裡就在想,如果你見過她,如果你意識到出國留學會失去什麼,你也會毫不猶豫地放棄出國的。
事實上,就像少時他不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對她有那種沖動、為什麼會愛上她一樣,現在他也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能夠做到不愛她,難道他們都看不到自己看到的嗎?在他看來,不愛她難如登天,愛上她反而是輕而易舉。
大概他的身影擋住了光和雨絲吧,紀禾朦朦朧朧地醒轉,在睫毛的簾影晃動間看到他,不自覺嘆口氣,說:“現在別來煩我。”
陳祈年垂下頭,坐到草地上,背靠著她的吊床說:“他不值得你這麼難過。”
已經有三四天了吧,他想,他怎麼不明白她心中的鬱郁寡歡呢?
紀禾睜著眼,目光追隨著頭頂枝椏間毛玻璃般的流光聚散離合。
她已經找遍了,找不到,電話再打過去是空號,房子找過去已經承租給了別人,一切都像電光火石那般迅疾,一下就從這座城裡消失了,彷彿從未來過。
她還去找了賽金花——那是她唯一認識的算得上是他身邊朋友的人吧——可是賽金花神神鬼鬼的店鋪也被拆了,變成了一間修車鋪,臯陶祖師爺和他的坐騎獬豸只停留在了十七歲的夏天。
她甚至拜託一個警察朋友查底細,從公安系統裡搜出來無數個查理蘇和無數個江宴行,卻沒有一個是他。
她在他人間蒸發帶來的難過裡又感到一陣不可遏制的憤怒,憤怒他的江宴行竟也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不然怎麼會連公安都查不到?——她被蒙騙這麼久,對於他的一切一無所知,連他姓甚名誰又是何方神聖都不清楚。
紀禾感覺自己接連受挫,非常可笑。
還有什麼是真的呢?
——我愛你,除此以外,什麼都不要相信。
她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