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他覺得她已經察覺知曉了,她的冷笑和她淡漠的嗓音裡透著厭惡與嫌鄙,直叫陳祈年心驚肉跳,可回過神來又覺得是自己多心。
猜疑就像斬不斷的妄念一樣,從零次衍生到無數次,陳祈年就這樣變成了一個整天疑神疑鬼陷在各種矛盾情緒裡水深火熱的十三歲小少年。
在那些更闌人靜的夜晚裡,有關她的一切都有可能成為妄念的助劑,她的頭發她的衣服她衣服上的香氣,甚至是她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而夢中的光景總是比前夜的更驚心動魄,又比明晚的稍顯遜色。
唯一一致的是夢裡狎暱無限,姐不是姐,弟不是弟。他想,這究竟算是怎麼一回事呢?他覺得所謂的喜歡和愛這兩個字眼都太淺薄,崇尚科學的他寧願將它視之為一種烈性的神經毒素,除了死亡無解。
只是陳祈年現在還不敢去死,但在一年後,當他幾乎是不受控地於無盡的洪浪當中奔向死亡的時候,同時也獲得了新生。
他想著,他現在不敢也沒關系,反正他要是沒熬過來,遲早也會被折磨死,除非...
除非什麼呢?
那是他更不敢奢求的妄念了。
陳祈年在黑暗裡嘆了聲氣,摸摸索索地爬起來,想去清理褲子。
監舍內有個小小的廁所兼浴室,至多隻能容下四五人,晚上他們一屋子少年罪犯吃完飯輪流洗澡的時候,光排隊就等了半個多小時。
現在浴室空無一人,牆上高高的鐵窗灑進來外面走道的光亮,使他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
陳祈年洗幹淨褲子,就坐在地面上等它晾幹。
這間浴室不寬敞,卻很高深,好似深井瞧不見他們一群未成年人了,就是兩個成年人疊起來也夠不著那麼高,加高防什麼呢?倒不如加寬,省得滿屋犯人擠來擠去。
他想起電視上的越獄,挖牆腳挖地洞,於是他觀察四周,發現四面牆都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上半截是灰白色蛛網橫陳的水泥牆,下半截貼著瓷磚。光溜溜的瓷磚宛若明鏡,他在鏡子上看見自己半明半暗的倒影,猶如一縷纖細的幽魂。
陳祈年遲疑片刻,站起來,舉起兩條胳膊,握緊拳頭用力繃緊,企圖在臂胳上望見一點男人象徵男人氣魄的肌肉線條。可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只看到一個面黃肌瘦、胸如肋排、臂如豆芽的分外醜陋的小男孩形象。陳祈年難過得幾乎要死掉了。
他垂頭喪氣地坐回原地。
就這樣還除非,除非什麼呢?他心裡一個冷冷的聲音譏笑著說,除非姐瞎了眼。
不論從前還是現在,陳祈年一直都迫切地渴望著長大,長成一個男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替姐分擔重負排憂解難。如今宏願又多了一條,那便是夠資格夠身份地親近她,但現實澆了他一盆冷水,令他滿心透涼。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個已經遠走高飛的陌生怪人。陳祈年討厭他,但他不得不承認,他和姐站在一起就是剛剛好。
四年前的那場雨也淋在了陳祈年身上,陳祈年幾乎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去了碼頭,只不過她心事重重失魂落魄,以至於沒發覺他一路的緊隨。
無數次陳祈年想大聲喊她,又無數次住了口,他猶疑什麼呢?躑躅什麼呢?或許是因為他知道這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而非像之前她把他送給包子榮家那樣迫於無奈。
他像故事裡的配角一樣旁觀著,他們在雨中的動情擁吻令他感到隱隱的嫉妒。後來這股嫉妒無限膨脹,變成邪惡的綠色野火,在每次回憶裡酸腐他的心。
他覺得陌生怪人真是個幸運的家夥,而他所擁有的呢?只有作為一名家人的身份所獲得的不被拋棄。
可這難道算不上幸運嗎?他又安慰自己貪婪的心,想著,這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因為她還在自己身邊,看得見聽得著。
陳祈年背靠瓷磚,屈膝坐在涼爽的地板上,牆角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著水珠,自己的褲子平鋪在盥洗臺上,他伸手摸了把,已經被夜裡的悶熱烘得半幹了。
他想起姐說明天會給他送衣服來,未來幾天他都得關在這,上不了學也回不了家。他突然想要是姐當初坐船走了會怎麼樣。
也許他和妹妹們都會被送進孤兒院,那樣的話,他就不會撞見那幅令他心若擂鼓目眩神迷的畫面,夢境、妄念、折磨自然而然也就不會發生了。
一個奇異的念頭突然冒出腦海,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兩種或兩種以上截然不同的命運軌跡——就像他在書裡瞭解到的平行宇宙的概念,每一次的選擇都分裂出更多不同的生活,無數的選擇無限的分裂,人既可以是活的同時也可以是死的——那麼,他會選擇哪一種呢?
他覺得並沒有多少人能想清楚這個問題,因為人總是吃著碗裡瞧著鍋裡,在任何方面,始終如一的堅定都無異於天方夜譚。連他自己也糊裡糊塗不是嗎?
一陣昏漲襲來,陳祈年感到腦袋發沉,思緒的輪軸轉了大半夜,已是不堪重負累如奔牛。他想睡覺,後來就真的不知不覺靠牆睡著了。